其實，聽過好幾回吳明益老師的演講，其中有很學術的自然寫作，很系統的小說創作，很專書的分析說解，但今天長達數小時從「迷蝶誌，蝶道」至「蝶道之後的四條路」，既隨性而又自成脈絡。
在看似平易近人，實則誠懇紮實的敘述中，跟著老師從廣告的迷惑走到文學的神韻，自因緣際會邂逅蝴蝶，燃燒熱情探訪記錄行蹤，一股腦投入自然寫作；繼而把自然裡的觀察與廣告、電影、歌曲、漫畫、攝影、科學、宗教、繪畫結合，回溯自然生態的活動與神奇，人類外在與內在的哲思。
這些撞擊，震撼，都在閱讀書籍裡，反覆迴盪；在許多時候的記憶裡，跌宕， 徘迴。
不同的是現場的氣氛，空間裡話語的磁性，呼吸的手勢，尤其是真實得近乎告白的敘述，與透過記憶情思安排後的篇章描述，有著非常歧異的感覺。
那就像水晶球上浮顯的影像，照見日常裡的不尋常，不尋常裡的日常。
關於一個教書二十一年，對學生，對課程心態的轉變。
關於照顧母親的煎熬，陪伴女兒成長的溫柔，傾聽另一半的尊重，起伏跌宕身分情感的一路迤邐。
關於生命的偶然，巧合，天真熱烈的歡喜與傷感，執著與鞭策，奔跑與散步，跨界與跨域，坦率直白，真真切切的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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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文學最核心的概念是「真誠」。
他誠實得告訴你在捷運站一群廢棄腳踏車裡，拿下某個老零件的起心動念，以及若非思及可能發生的後果，這小小壞心思或許真的會成為行動的殘酷罪惡。
針對聽者的詢問，他坦言在記憶裡的舊系統之上，無法背誦蝴蝶新學名，那表情像被指責沒背好英文單字的學生，那樣靦腆而心虛。
他是暖男，擁抱生命裡每個老派的，迷戀的，經歷的小物件；他也是直男，坦率直接，真誠無欺如赤子，坦言喜歡中國神韻美學，卻無法參透那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空疏優雅；他更是憤青，見不得不公不義，所以面對廣告客戶頤指氣使的評論，他選擇拂袖而去；面對照本宣科的教授，直言無諱，大膽建議轉行。
他討厭上課時，學生說話、缺席；他只要求事先告知請假，且無需任何理由，避免編造牙齦流血之類傷人的謊言。
因為無法構成互動，無法同步感受空間的氛圍，他拒絕直播，而以行腳僧的方式，到全台各地獨立書店演講。他不與學生、聽眾合照，卻毫不藏匿地展示內心秘密的風景，會慎重回覆所有留言與提問，樂於在你的書頁上簽名字；他對於過去的書只修訂而不改版，為的是留存當時資料經驗的視解，更為了讀者無需再另買一本的體貼。
他不喜歡被行家挑剔，所以他會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固執，爬梳經典，詢問專家，走遍一寸寸一方方土地；他以科學的求真求實追究細節，學術責任的百科全書式引證考據，並在建構龐大的鋪陳過程中找到樂趣。
他甚至坦言容易焦慮、經常陷入低潮，多年來每天只睡四小時；為處理情緒低潮，在花蓮的清晨四、五點鋤頭翻地，除草，試圖在體力的勞動之中撥雲見日。這是一向看來沉默嚴肅，帶著疏離而又滿溢想法的哲學家，在眾人之外的另一面。
從大眾傳播到文學，這位不參加任何文學獎比賽，作品卻受到國際矚目；不斷撞擊自然寫作天花板，許多人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偶像的作家，竟然跟我們一樣抗拒寫文章。不同的是他想到「一小時後會不同」，為的是微弱的喀啦一聲鬆動齒輪，而硬著頭皮在書桌前沉思，儘管一小時後稿紙上只多五十個字。這是多麼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看來怕作文的孩子無需自卑，也可想而知一本本擲地有聲的著作背後，是多麼壯烈的堅持？
他列出描繪蝴蝶的具體步驟，細說以筆替代鏡頭的必要，展示學生在課堂的鳥類頭部寫生，卻自言對於圖文書一點都沒把握，於是以要送給女兒小一禮物的父愛作為時間壓力，以首刷版費捐花蓮，形成—種必須完成的責任動力。
此刻，這位哲學家的創作者，不再如神祉，而是充滿自負的堅持，矛盾的焦慮，自立的恐懼之凡人，一個內心豐盈而熱烈，娓娓話家常的誠實之人。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蝶道的開始與其後種種（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