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的春天來得晚，但其實春天一直都在每棟房子的眉眼間，在數百年城堡石牆縫草葉的肌理上，在比花更千嬌百媚的裝飾品、婀娜多姿的陶燒杯碟、楚楚動人的棉織地毯表情裡和糕點美食的唇齒纏綿之際。
就像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裡所說：「城市是一場幾何的狂歡。」葡萄牙人以直線橫線交織出建築的框架，然後融合亞洲、非洲、歐洲文化元素，把羅馬的廊柱、歌德的穹蒼、巴洛克的繩索、藤蔓、動物等自然意象、國王紋章、宗教神話綿綿密密地滲入門窗的臉譜、建築的軀幹之上。這是15-16世紀曼努埃爾一世國力巔峰時的思想心靈投射，是以海立國納百川的哲學，締造世界帝國宏偉壯闊的氣魄。
葡萄牙的野性放縱於層出不窮的塗鴉。彷彿每個心裡都有一個源源不絕的才氣和表現慾望，電箱、地下道、廢墟、公園、大樓都能見到或張牙舞爪囂張跋扈，或飛濺創意吸睛引人，或寫實生動幽默風趣的畫幅。這是他們自由定義的藝術，開誠佈公地展示流動野獸畫派的叛逆、社會寫實的批判抗議、田園謳歌的米勒憧憬、愛情的投射。在這裡，任何人都不會遭受王爾德式的撻伐，也不會被公共環境法律所威脅，而是像空氣、陽光、水一般納入日常生活，成為街景的一部分。
這些塗鴉藝術讓整個葡萄牙有如萬花筒，經過街角，轉彎之後，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樣。有時候是長長的房子連成龍，在街道的甩弄下滑出芭蕾舞的弧線。有時候房子當主角，隆重上演繁華繽紛，燦爛多姿態的色彩盛宴，高明度、高彩度的翡翠綠、胭脂紅、薰衣草藍、檸檬黃，溫柔繾綣的奶油黃、丁香紫、勿忘我粉，如荳蔻年華的容顏水嫩迷人。有時候則是一枝紅顏出牆來，在向晚的青石街道上敲響了陽光黃的跫音；更多的是隨著季節而跌宕生姿南國閃耀的光彩，大海熱情與絢美的溫度。
教堂鐘聲拋物線的跳躍，圓滑的降落，停在喧噪的阿茲勒赫磁磚「Azulejo」上。這源於阿拉伯形容精美、拋光的小石頭，隨摩爾人統治而帶入的非洲、中東藝術傳統風格埋下葡萄牙建築文化影響的底層，營造出重複拼貼幾何圖形的瓷磚覆蓋整個空白牆壁的故事。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被西班牙華麗磁磚城市風景著迷，引出導火線，匠人因明代中國青花瓷靈感的撞擊，而迸發出葡萄牙藍白瓷磚畫的煙火，憑藉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上窮碧落之天地神祇宗教，下收人間百態市井農活，文化歷史自然風光，鑲嵌出一幅幅磅礡的史詩綺麗的歌劇。
這些樸素莊重的磁磚日夜不墜地穿在皇宮、教堂、餐廳、學校、公園、車站、民宅的牆壁上，樓梯間、門牌、路標、餐具器皿、工藝紀念品間。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磁磚有如主人的身分證，身分、品味、癖好、財力而拼貼出各自建築的臉孔。它也如同一本本經典傳奇，一冊冊漫畫書，一首首詩歌樂曲，讓故事得以流傳，近五百年的工藝得以發揮，讓整個都市不因雨水侵蝕而斑駁，不因酷暑而躁熱，不因時間而汙穢。
這裡沒有玻璃帷幕的高樓大廈，沒有平直舒坦柏油馬路，炫耀氣派的六線道，有的是石磚石墻千年不老；黑白石子拼出圖案，旋轉出的線條，在行過路上開出一朵朵花，和樹蔭滿天的涼意。正如《葡萄牙的高山》所敘述：「他們穿過一座又一座的村莊，村莊裡有石頭房子，有鵝卵石的路， 有打盹的狗，抬頭看他們的驢，一切都壟罩在寧靜當中。」
當全世界都追求快速發展的數位時代，這裡以長在2000年梯田的葡萄，羅馬時期的釀酒方式孕育出的波特酒；數千年看盡風捲雲殘，王朝興衰的城堡，兀立於山丘之巔，俯視代代相傳守護純樸的子民。
屬於山嶺、海洋、河流、田地的風光之外，葡萄牙醉人之處在物產，更在小鎮、古城、書店、咖啡館、西點美食都是走入歷史的痕跡。尤其是城市的容顏——建築，史冊的書籤——雕像之中。
南隔地中海與北非相望的葡萄牙，曾風風光光地把大船從大西洋開到印度洋，再到太平洋，把旗幟插在非洲、南美、亞洲、澳大利亞之國境。這是水手搏命的冒險、科學家引領的技術、政治家宏觀的視野合奏出的地理大發現進行曲。一船船滿載黃金、香料、寶石、甘蔗、咖啡、穀物的收穫吹起凱旋的號角，撐起葡萄牙豪氣闊氣的門面，打下顛覆神權，崇尚人權藝術的文藝復興。主街上的華樓雕刻、廣場中央挺立的英姿、公園座椅、樹林裡、咖啡館前的雕像，無言卻侃侃敘述開啟如日中天輝煌盛世的前瞻者、影響社會思潮的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繽紛多姿的葡萄牙(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