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降時候來帳裡的團員說,上山是為了看美麗的風景。
預期迫降完的隔天是預報最好的天氣窗口,而看到夜半的星空和月光,相信回家的方向等著我們見到日光後便出發。
但日光根本沒有露面。
半夜3點,韋廷和我又被風的拍打擾醒,帳篷的聲音跟昨天迫降時一樣大聲。我不死心出帳怒望。3小時前的汪洋明月、閃爍的星嶼皆不復見,又是一片死白的霧靄襲來。
「這天氣到底是要逼死誰……?」
「大不了就再迫降1天啊。」
「怎麼可能,預報說明天天氣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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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點早餐。日出約莫6點15。
慶幸這時雨歇了、風小了,儘管頂上愁雲慘白,至少大夥的衣服都乾了。7點5分,往天池山莊,我們啟程。
/天氣颳風有霧。
風時速20-30公里。
能見度20-30公尺。/
我在留守群組這樣回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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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陸池往回,要先經過台灣池,然後到能高山主峰,是緩升的上坡。
行進不到1小時,隊伍逐漸慢了下來。心想:不是才剛出發嗎?
倏爾就停了下來。
「怎麼了?」我從壓隊的位置往前挪。
「C好像狀況不好。」
C說他昨晚迫降日還是沒睡好,全身無力,只要上坡就喘,覺得癱軟。沒有其它症狀。
韋廷和我第一次幫C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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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不到1小時。狀況並未好轉。
/0850 am
C疑似輕微高山肺水腫,喘爆
協助補給、大分包
希望盡快通過能高(主峰)後下降海拔/
這是當時回報在留守群組中的記錄訊息。
這趟算是半自理的行程,團員需要背負自己的帳篷。原訂6天的行程,倘若沒有仔細規範輕量化,隨隨便便就超過15公斤可謂常態……!
「來我可以幫你背!」F可說是整個團隊中輕量化最徹底的人,全身不到7公斤,她在事前就有付費請韋廷和我託背重量;在這時候竟率先跳出來說能夠義務幫忙,我很感佩。
「來,我也可以!」濕身不再的H,狀況明顯好很多。她也主動協助分攤了一點重量。
看得出來C臉龐上爬滿不甘。他說自己過去登山從來沒發生過類似狀況。但此時的不甘,也不過是受草原稜線的風所吹散,留不住、也看不見的塵露。
「來這個給你吃。吃下去就有力氣了!」N負責餵食。下氣接不上氣的C沒有拒絕的餘地,他比誰都明白,想辦法撐住並繼續往前,比什麼都重要。
「剩下重量給我,我也還可以。」韋廷和我當然不可能閒著。
還好,能高主峰很近了。只要再上升約30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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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9點初登頂能高主峰。
幸運是,C的狀況沒有變糟;不幸是,9點20分後,整天的雨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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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中午前通過了卡賀爾山。
「這裡後面就真的都是下坡了!」我賣力的向身後的C打氣。只要上坡他看起來彷彿隨時可能墜倒,背包重量也分掉了,光是走路而已,全身姿勢卻還是代償得扭八歪七……。
好在接下來多是下坡。比較不用擔心C的症狀會有再惡化的風險。
只是卡賀爾後,在抵達光被八表前,又要再一次,進入箭竹林洗車場奮戰。
這回,在前領隊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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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0 pm
全員抵達天池山莊,超過半數團員、還有我瀕臨失溫。
感謝山屋管理員成江協助,幫我們開乾燥室跟管理員室的爐子給我們暖身。/
到底是今天的雨比前天又更大、還是我在箭竹林中開路的姿勢有問題?我多想對箭竹林施暴,卻只落得被箭竹林濕爆。
我根本就是條毛巾浸泡在水裡,每一往前的踏步都感受得到身上水的重量。明明沒有水流、卻有水裡才有的阻力──因為箭竹不只要撥開,還會反彈……!
「這是什麼斑馬馬死亡行軍嗎?都完全沒有休息耶!」
韋廷當下、事後都有向我提醒(抗議)。
「雨一直下耶怎麼停?而且我中間有問過一次,他們自己說不用休息。還有我真的快冷死了。」
冷到瘋狂。我到了天池山莊大概還抖了超過半個小時。
一點不誇張,已經用盡全力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全身顫抖著吐出下面字句:
「成江,不!好意!思!我們從、大陸、池!就迫降一天撤!退了!我、們隊、伍、現!在想要!提!出申請、迫降!在天池──」
「──好你們先趕快進去好不好?那些迫降手續都等你們弄好了再說。」
話都沒說完就被成江打斷。真的很感謝當天他的協助。
「我已經把乾燥室的暖爐打開了,叫你們團員換好衣服就先進去。還有這裡有熱水,有誰狀況不好的你先拿給他喝。」
非常、非常感激……收到比預期更多的援助!
騷動了一陣。團員們陸陸續續進到乾燥室。
都沒事。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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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表訂6天高難度、高風險的行程,原先在出發時,(突然來了感覺)我便帶領團員做了多數商業團不會有的,簡易的入山儀式。
而最後一天,從天池山莊踢出登山口的路,跟前幾天相比之下好走許多。能高越嶺古道,路徑開闊、沿路多有遮蔽,唯一的難關只有近登山口3k的雲天宮高繞路段。
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雨。擔心出了登山口的團員們匆匆忙忙上車,沒有機會好好對話,於是我在通過6k崩壁後的一處平坦地,想要創造機會,讓大家在接下來的古道上,在每一步每一步的方寸裡,踩出自己思量的空間。
我再次邀請大家閉上眼睛。
「想一下,第一天上山時的心情,跟現在準備要出去了,是一樣的嗎?有沒有想對山說什麼?有沒有想對自己說什麼?我們感謝山的邀請,讓山經過我們,穿過我們。也謝謝山,讓我們現在平安的出來,往回家的道路上前進……」
第一天,滿懷期待;第二天,風寒交煎,意志交戰;第三天,迫降,等待,水鹿現,雲霧開;第四天,團隊的合作,管理員的協助,全員平安抵達;第五天,來到現在,試著回想,什麼是你最深刻的印象……。
我將這5天的發生的種種重新回顧一次。期待在抵達3k之前,能夠召喚出,某個「什麼」,比上山還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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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要高繞的3k。
結果,除了高繞,還有別的難關。
就是C。
明明海拔已經下降至不到2300公尺,照理來說,任何高山症症狀都應該會有明顯緩解。但C只要遇到上坡,還是喘爆。而且今天他還把裝備都拿回來自己背了。
「你讓他們先走好不好?」C一臉近乎哀切的懇求。
「沒關係,真的,你就跟在我後面慢慢走,最後這海拔上升不到150公尺,後面就都下坡了,剩一點點路而已,差沒幾分鐘的。」
在沒有風險的前提下,原則上我們公司是不會拆隊的。畢竟往往拆隊只會徒增風險。
「我們下去登山口還不是要等。真的啦沒差那幾分鐘。」謝謝團員K也作聲,試圖緩解C的自責和愧疚。
我們就,慢慢的、慢慢的,全隊一起,走到海拔2520公尺處,高繞路段的最高點。我們花了,可能有一般隊伍1.5 – 1.8倍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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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後面就是下坡了!大家休息一下!然後,最後的最後了,對不起原諒我是個嘮叨多話的嚮導,希望大家的耳朵可以借給我一下。」
天氣其實比預期得好。雨尚未落下。
C還是很喘。感覺得出,多多少少有些不耐,在落雨之前的味道中散逸。
「剛剛我請大家回想最印象深刻的事情,大家有想到什麼嗎?比如說,韋廷一路上介紹的生態、植物?又好比……這幾天吃到韋廷煮的最好吃的菜?」
「珍珠黑糖薑茶!」
「紅豆燒仙草!」
「馬告豬排!」
「照燒雞!」
「小湯圓!」
「早上的麵!」
我快笑死真的是講到食物大家就活過來了呢。
「那,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對誰說?或比如說,有沒有這一趟行程裡,想要感謝的人呢?」
我想用炒熱的氣氛,蒸煲出最純粹的靈魂。
「我真的、真的很感謝大家。這一趟真的很辛苦、很不容易,嚮導不是萬能的,如果沒有大家的配合、協助,我們走不回來這裡。」
我一一點名:
謝謝N,出發前2天就在群組說要撤退,我覺得沒關係,有機會表現出自己的不安和焦慮,這樣大家才能接住妳的情緒和困境,才知道怎麼幫妳解決;
謝謝F,總是第一時間跳出來表示自己的意見,率先展開討論,開啟很多對話,而且付費託背、隊友遇到困難時又義務分背,最最真心、乾脆又最阿莎力。
謝謝K,雖然乍似意見表達較少,然而當議論是否撤退的夜帳裡,在許多人表達難以繼續前行時,仍舊提出願意嘗試其它的可行之路,不放棄任何可能性,我覺得是很棒的堅持和嘗試。
謝謝J,就算經驗很少,第一天就走到抽筋,晚上便提出說可以自己撤退、避免耽誤到其他隊友,雖然我說身為商業團團員你們只要提出問題,讓嚮導/領隊來費心想解決辦法就好,但願意主動提出這種做法的決心背後,我相信是非常勇敢的。
也有謝謝許多很有能力的人,像是X,明明就有4天走完能安的實力,這次還來報名,時不時主動協助我們嚮導幫忙招呼團員、也提供給需要協助的隊友適切的建議。
以及謝謝R,剛開始爬、但爬得很快,提出的問題很多,有妳的好奇心,我們才能夠有更多的分享和回應的機會。
謝謝W,除了提問,也主動給予我們很多回饋,我聽到妳分享的童年和故事我也覺得好棒,讓我知道,山真的給予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寬慰。
謝謝G,第二、三天H比較不舒服,都有賴同帳的你幫忙照料和關心。
也謝謝C。
「我自己愛上山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她的『真實』。
在山上、在野地裡,是有風險的。而因為有風險,每每更讓我們有機會顯現出真實的自己。
你會更認識,真實的你自己。
那個真實可能是,大方的自己,自私的自己,勇敢的自己,害怕的自己,也會是堅強的自己,或可能,是脆弱的自己。
雖然我知道,C你在這過程中非常內疚、覺得自己造成大家的負擔,但我也很感謝你,真實的面對自己的脆弱,接受大家對你的幫忙。
惟有如此真實的面對自己,我們才更不需要擔心。因為這一路上,我們從來不是一個人。我們是一個團隊。」
「最後,我想感謝H。」我繼續說,「可以的話,希望大家可以允許我,閉上眼睛來說接下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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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馬馬,不好意思,你身上有錢嗎?」前一天,溼漉漉的大家換過衣服,在天池山莊的乾燥室裡,H突然問道。
原來──現在的天池山莊,有提供下午茶甜點,有網路時還可以LINE pay;而回到安穩山莊的H,想吃點心!但是──天池山莊的網路訊號供應,其實是靠太陽能發電,太陽能只能撐4天;換句話說,4天沒太陽,就沒有網路了。我們能安這幾天,就剛好是這4天都遇到沒有太陽……。現在網路斷了,就只能用現金。
「妳要買什麼跟我說、我來出,妳是我的救命恩人。」換好衣服的C聽到了,出聲回應。
「沒有不用啦,只是身上沒有現金,下山就可以──」
「真的啦!妳救我一命耶!妳要吃什麼我請妳!」
我原先料想,這般台灣人好客又靦腆的經典劇碼至少會再演出2分鐘。
難以揣度的是,瞬忽氣氛反倒凝滯了5秒鐘,以上。
嘴饞的H說想借錢時語氣分明是嬌羞可愛的,此刻竟哽咽起來:「大家上山本來就是互相幫忙,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感到。無比震撼。
那個啜聲的口氣騙不了人。
是某種比上山要更重要的東西。
在旁側目睹了一切,我當下也好激動。
決心要找到機會分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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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向團員分享的,便是上面這段H和C的談話。
意料之中、亦是意料之外。
料想得到是,我曉得自己分享時的情緒該是和聽到時同樣澎湃;料想不到是,我的哽咽程度大概近乎H的原音重現。
「我要謝謝H。」
聲音似乎仍打著微顫的我,張開眼眸,看見H揉著眼睛。
「大家說,上山是為了看美麗的風景。我想謝謝妳,妳就是這趟山行,我所看見最美的風景。」
C的男兒淚好像也止不住了,我不是很確定。但我模糊的眼角有看見F和N,2位大姐逐一擁抱著大家。
「真的很高興,有這次的山行,在這裡遇見各位。期盼在未來,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形式,都還有機會,能夠和大家在山上相見。」
我由衷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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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謝謝這次的能安。
我們設定了路線、目標,而我們沒有完成。
我們撤退了。6天,我們只走5天,遑論其中1天是原地迫降。
但真的,我獲得的,我認為比我走完還要多。
這趟山行,讓我有機會顧盼山與人之間,人與人之間,人與自己之間的關係。
某種比上山更重要的東西。
最美的風景,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一生猶新。
而我全都相信。
「迫降的好,只有迫降過才知道。」
作者:陳慧元
The Great Hunger 山問攀登 執行長
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 碩士
本篇文章轉載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我的第一次帶團迫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