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我的第一次帶團迫降(上)

副刊/我的第一次帶團迫降(上)
副刊/我的第一次帶團迫降(上)

迫降的遠方有星星!還有!……光害。圖:陳慧元提供

「現在風太大了,不建議出發,我們會評估到6點半跟大家說。」

6點半了。

「現在風還是太大了。我們會持續評估。今天要回天池山莊,行進時間抓跟去程一樣:9小時。日落5點半前要走到光被八表,這樣傍晚6點半可以回到天池山莊。往前推9小時,我們最慢早上9點半要拔營出發。所以待會8點會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評估。如果到時候天氣依然沒有改善,那麼我們就真的只能在這裡,原地迫降一天了。」

原訂6天的北三段能高安東軍,在出發前就已經因為路況較不明朗,所以修改成了(有點極限的)原路來回行程。

沒能意料到的是,實際的天氣不如預期,團員的行進速度比預期的要慢。

更慘的是,才第二天晚上抵達大陸池營地,「我要撤退,」團員F高唳聲張,這整趟都沒有景,她沒有要只為了三角點爬山,而且刷過溼冷箭竹林,她的褲子都溼了,「我上一次今年4月來,天氣都沒有這次這麼糟!當時我都撤退了!我覺得我今天能夠走到這裡我已經很棒了!」

其實最早濕到發抖、連輕裝200公尺距離就到的卡賀爾山都不願去的H,才是最先邊走邊冷到尖叫的人。

然後還不只……!晚餐,C跟J才說衣服也都溼了。N也不願意繼續往前。

團員10個裡面有5個,都表示沒辦法繼續往前走了。

在邀請大家提出各自狀況、並表達行程繼續的意願後,作為領隊的韋廷和我做出決議:隔日(第三天)即往回撤退

────

誰會想到還有不測。

整個晚上的風嘶吼得愈加狂烈,帳篷內反潮的露水不斷因風拍打帳篷而甩落我臉上,像是活生生帳內就在下雨一樣。

完全睡不著。

「現在睡不著是不是很適合來寫詩?」

「嗯,好啊。」

「來寫首〈風的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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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點20分,韋廷起來準備早餐。

「欸。這個天氣,不能走吧。」

「嗯。啊,帳篷破了。」

「最慘就是原地迫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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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點來了。很尷尬,雨變小很多,風卻仍舊搧得興致很高昂。

於是我們請所有人出帳,感受一下這樣的天氣狀況:他們自己認為按當下他們的狀態是否能夠負荷。

有4位斷然認為無法。

於是,乖張的風開啟了我們迫降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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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降的好,要迫降過才知道。」韋廷說。

我明白。

可團員不會明白。

何況外面風雨蕭蕭,人人只藏在帳篷裡,才可能躲開這一日的凌厲。

然後我想到:在這一天,所有我們能夠增加與團員互動的機會,就是吃飯的時間。

「我們這樣還是會提前一天下山,伙食有多,那我們要不要午餐也開火大家來吃?」韋廷是大廚,他說沒問題,我們便要嘗試努力,再與團員建立更多連結。

「好啊,如果不麻煩的話,再麻煩你們煮了!」

感謝本次大廚韋廷,迫降日也要煮出恢復精力午餐。圖:陳慧元提供

午餐時,N說早上終於好好睡了一覺;前一天沒來吃晚餐的H也出現了;J開心的表示,用睡袋把昨天溼透的衣服逐漸烘乾了;可F說她還是怎麼樣都睡不著。

倒是大家胃口意外的好。昨晚的飯量有2/3沒吃完(當然廚餘我們背下山了),今午煮飯時韋廷特意只下了原本的1/2,差點吃不夠。

待大家吃飽喝足,再回帳篷睡好,想必明天該會是天放光明、活力充沛的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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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後,其他團員都早早回帳篷了,除了X、R、W。

嗯這我也明白的。儘管往往會先是一陣沉默,畢竟剛開始面對山上「完全無事可做的直面互動場合」總是特別的難,尤其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起頭」了。

幸好R很愛問問題、而W很願意分享,我們還是「努力的」聊了一陣子。聊到外頭從狂風變強風、濃霧成薄霧,金字塔帳的咆哮漸弱,甚至不時透出點光來,照射如我們隔日希望一般的光亮。

真的想要明天是好好的天氣,能夠好好的踢回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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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花了點時間我下切溪谷去取活水,再回到帳內,準備在晚飯前小瞇一下。卻在眼睛闔起不多久就聽見F正在大叫:

「太──陽──出──來──了──!」

時間接近4點,正是我和留守約好的通訊時間。我遂起身,想著與留守通訊前,順便看看F。

「我跟你說!我只要看到景通通都沒事了!這幾天睡再不好,看到太陽我精神都來了!」

從昨夜第一個最早提出且態度堅決要馬上撤退,到現在只是看到一底點陽光透滲就高亢不已的F(太陽是真出現不到10分鐘,隨後又被雲靄遮蔽),情緒的起落一如高山的天氣。

山的表情總是能輕易撥動我們真實的容顏。我也是真心為F感到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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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帳外的風聲小了,雨也停了。

晚餐時跟大家再次確認:隔天是預報最佳的天氣窗口了,行程無論如何要繼續,我們得出發,往回。

言畢,吃完晚餐,不到7點。

這次留下來在帳內的,多了一個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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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R、W、G都是有能力自組去爬山的人:

X早已走過能高安東軍,而且當時只消4天走完,他說這次來報只是想要走慢一點;

R雖然今年才開始認真爬山,但 2 週前剛自組從四大障礙之一的奇萊東稜下來,且還訂好目標,計畫今年就要完成 50 座百岳(可惜因為這回能安迫降撤退達不到了……);

W走過志雪劍、奇萊北壁下屏風、還自己去了磐石西峰,說只是「想要晃晃」;

G也很特別,除了已完成的南二段,其它很多路線都是一日系列:一日北大武、一日奇萊南華……等等,而且都是獨攀。

然而,這些在報名行程前所調查的登山經歷、乍似客觀的經驗與能力,在這小小一方的金字塔帳裡,卻沒有一條路線或是數字,抵得過風的聲量。

帳內的營燈晃晃,光線所及之處只有安靜、和低頭的身影。尚未有言語。

我不禁納悶:是不是山在調皮,做了個把戲,看此刻的我們在野地裡會生出哪一種力量,方能穿透谷風、蒸散霧嵐,開雲破空,讓月光星綻?

還是必須踏上第一步才行。就像人家說,撤退不是失敗,因為出發就已經在前往成功的路上。

於是我故作鎮態,敲磚叩門──以前問別人「爬山的『契機』」被笑,那麼這次換一個──「所以你們是喜歡山的什麼,才會想要這樣一爬再爬?」

不知道是心裡從未思量過這問題的重量,還是劃開帳篷裡緘口的刀來得太匆忙,X、R、W、G 沒有回覆得太多,主要都說,喜愛山上的風景。

「那斑馬馬呢?」突然一記回「馬」槍。是自以為大廚負責炊煮就好、明明話很多昨夜今晚都裝死不怎麼出聲的韋廷。

「啊你不是都聽過了,我就一千零一招啊。」

「嗯,忘記了啊!需要複習!」

「噢,好……。」

──此處省略我愛上山的理由。欲知請見拙作《以步履描繪山的輪廓──台灣登山者的山林啟蒙與地景依戀》,如果你願意看論文的話。──

「啊你自己咧?」我其實沒聽過韋廷說,他是怎麼上山的。

想不到這扳機一按,開關就打開了。

韋廷講述他是怎麼和森林系結緣,如何自一個生態門外漢,到上山識百草,從「這到底有什麼好拍的?」到一花一木他願意細緻觀察、記錄,發現生態的樂趣和奧祕。

時而嚴謹、時而笑鬧幽自己一默。炯亮的聲調裡是自信和踏實,更豐富的則是好奇與熱情。

「嗯,所以山上的風景很美沒錯,不過我自己上山好像從來不是為了景色來的。」G隨後發問,韋廷說著,森林系的應用,其中表現了他對環境的想像,以及他和山之間的關係。

我環顧 X、R、W、G的神情,在他們的眼裡,我都看見了閃閃發光的人影。

迫降的月光,比什麼時候都明亮。— 在中央山脈北三段 能高安東軍。圖:陳慧元提供

「本來以為你比較木訥的,想不到很能講耶!」R給予了小小驚歎。

「對啊想說你好像比較安靜,結果完全不是!」W也這麼說。許是給韋廷的熱情渲染了,W又多給了一些回應:「其實我覺得,我會想上山,也是想找回小時候的回憶吧。因為我是在山裡長大的,來到山裡,就會覺得特別自在。」

「我去上一下廁所。」X這時候起身,拉開帳篷。「哇!整片的星星耶!」

「天哪,真的耶!還有好多水鹿!」其他3人、韋廷和我跟著出去。

「我要回帳篷拿相機!」

約莫要20隻罷,探前望後的,水鹿隨著我們的走動來回逡巡;大家紛紛拿出照相的工具,沒有快門響起,一切只有無言的凝視,好不安靜。

風的聲音也停下來了。

────

「明天一定會是好天氣!」我心想,踱步回到帳篷──明明今天迫降一整天,沒做什麼事,卻是現在這個時刻,才真正有令人放鬆的感覺──我這麼向韋廷說:「我很喜歡剛剛這個晚上說話的感覺。」

「嗯,怎麼說?」看來閃閃發光的人不知道自己剛剛閃閃發光。

「就是……你不覺得,這很像真心跟真心……不、是生命跟生命相遇的感覺。」

「嗯,你這個說法浪漫得太誇張了啦!」

「真的啊你沒有這樣覺得嗎?先是在帳篷裡,大家分享各自的生命故事,接著出到帳外,竟然就面對到另外一種生命,對看無言、卻相視而饜。一切的周遭是那麼樣安靜,可安靜中感到有一種力量正在勃發。」

「太誇張了太誇張啦你。」

「我要拿日記出來寫了。」

不是說迫降的好只有迫降過才知道?

我不知道團員們喜不喜歡,但我很喜歡。

而我全都相信。

作者:陳慧元
The Great Hunger 山問攀登 執行長
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 碩士

本篇文章轉載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我的第一次帶團迫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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