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奧爾基｜圖：孫越提供
俄羅斯作家索忍尼辛（Aleksandr Isayevich Solzhenitsyn）住在莫斯科市中心的一套公寓裡。2006年12月時，他身體不好，我便帶上一包樂陵小棗去慰問，在一間四壁滿是圖書的屋子裡，將小棗交給夫人娜塔莉亞（Natalia Solzhenitsyna）。她帶我去書房，簡短地與索忍尼辛問候致意。之後，我們又回到那間滿是圖書的屋子坐下，談起索忍尼辛《古拉格群島》（The Gulag Archipelago）的創作，手稿和出書等往事，這是我最感興趣的話題。
索忍尼辛從1945年開始坐了八年監牢，1953年又改判流放。他的卷宗裡明確寫著：「此人永遠流放。」後來，他有幸趕上赫魯雪夫的「解凍」，凡按蘇聯刑法58條「反革命罪」被捕和判刑的人一律平反釋放，其中就包括索忍尼辛。短篇小說《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One Day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就是索忍尼辛從流放地回來後寫的，但這篇小說即使在寬鬆的「解凍」時期也被壓到1962年才發表。小說發表後，蘇聯舉國轟動，不少獲釋囚徒成為索忍尼辛的粉絲，紛紛給他寫信講述流放地的生死親歷。索忍尼辛共計收到257位囚徒的信函，這些成為寫作紀實文學古拉格群島最早的原始素材。索忍尼辛辦事講良心，他直到1966至1967年完成古拉格群島的主要部分，也沒公開囚徒們的名字，以免「克格勃」（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找他們的麻煩。
娜塔莉亞給我講了一些驚心動魄的故事。
索忍尼辛被關押在莫斯科布德爾監獄時，結識了一位獄友，他是蘇聯愛沙尼亞加盟共和國前總理蘇西。兩人獲釋後，蘇西將一間冬季無人居住的農場小木屋送給索忍尼辛寫古拉格群島。索忍尼辛住進小木屋後，蘇西還讓女兒海麗背著大旅行包，頂風冒雪給索忍尼辛送生活必需品。村裡有人問起，蘇西就說，有個教授借他的小木屋趕寫論文。海麗每次送完東西離去時，便會帶走古拉格群島的部分手稿，或藏在朋友家，或者埋在農場附近的河邊。索忍尼辛幸虧有蘇西和海麗的幫助才躲過克格勃一次次搜查，因為那時，克格勃已得知索忍尼辛創作集中營作品的情報。娜塔莉亞說，索忍尼辛得到過很多蘇西和海麗式的朋友的幫助，所以古拉格群島的手稿才得以保存。
1968年，古拉格群島完稿。娜塔莉亞整天拉著窗簾，用照相機拍下每一頁手稿。那時，索忍尼辛結識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駐巴黎辦事處的年輕法語翻譯安德列耶夫，他是前來莫斯科出公差的。索忍尼辛與安德列耶夫談得很投機，他想讓安德列耶夫將古拉格群島手稿帶到巴黎，但迫於形勢嚴重，又不能直言相告，只能說捎東西。安德列耶夫見索忍尼辛不說，便也不問，就爽快地答應了。幾天後，安德列耶夫在莫斯科地鐵見到送東西的人，便跟著他先坐地鐵，再坐汽車圍著莫斯科轉了幾圈。最後，送東西的人將車座下兩罐魚子醬交給安德列耶夫。6月2日，他帶著索忍尼辛的兩罐魚子醬抵達巴黎，將它們藏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收音機電池盒裡。再後來，安德列耶夫遵囑將兩罐魚子醬轉交給巴黎俄羅斯「俄羅斯之路」出版社社長小司徒盧威（1931－2016）保存。時隔多年，安德列耶夫才知道，那兩罐魚子醬裡裝的35毫米膠片，就是娜塔莉亞拍的古拉格群島手稿。
娜塔莉亞告訴我，索忍尼辛寫完古拉格群島後曾懇請多人幫助藏匿和轉移手稿。除了安德列耶夫外，列寧格勒市六十六歲的沃隆尼亞寧斯卡婭也幫著藏匿了一份手稿膠片，她是一位作家的秘書。但她不慎走露風聲被克格勃逮捕，嚴刑拷打之下招出膠片藏匿地點，回家後上吊自盡了。索忍尼辛獲悉後，立即通知遠在巴黎的小司徒盧威將古拉格群島儘快付梓。
說到小司徒盧威，他可是古拉格群島手稿和出版故事中一個重要人物。他出生於巴黎俄羅斯僑民之家，畢業於法國索爾邦大學（Sorbonne Université），後在楠泰爾大學（Université Paris Nanterre）教授俄語並擔任斯拉夫教研室主任。小司徒盧威的祖父老司徒盧威（Peter Berngardovich Struve，1870－1944）是俄羅斯著名政治經濟學家、哲學家和編輯，他開始是個馬克思主義者，1894年曾與前蘇聯共產黨黨魁列寧結識，但後來信奉自由主義。1917年十月革命後加入白俄運動，1920年流亡法國巴黎，抨擊列寧和俄國共產主義運動。小司徒盧威在政治上深受祖父影響，他堅決反對布爾什維克發動的共產主義革命，對革命後流亡法國的俄羅斯作家和藝術家深表同情，他不僅與俄羅斯流亡作家布寧（Ivan Bunin）、列米佐夫（Aleksey Mikhailovich Remizov）等人交流頗多，還與蘇聯作家阿赫瑪托娃（Anna Andreevna Gorenko）和索忍尼辛等人保持聯繫。
蘇聯大提琴演奏家和指揮家羅斯托波維奇（Mstislav Rostropovich，1927－2007）是索忍尼辛的好友，他得知索忍尼辛的書稿狀況後就建議說：「你應該把書稿投給出版社，萬一能出呢！」索忍尼辛聽罷覺得有理，就用《1914年8月》（August, 1914）先在蘇聯國內出版社試了一圈，但均遭退稿，他便托人將稿件轉交給了小司徒盧威。1971年，《1914年8月》和《紅輪》（The Red Wheel）的部分章節在巴黎出版。娜塔莉亞說，索忍尼辛與小司徒盧威一直保持著秘密通信。1973年，古拉格群島的手稿被克格勃抄走之後，他們開始頻繁聯絡。7月，索忍尼辛鑒於事態緊急，便向小司徒盧威發出了古拉格群島可立即付梓的資訊。好在古拉格群島手稿的微縮膠捲，早在1968年6月，索忍尼辛就已委託安德列耶夫面交了小司徒盧威。1973年12月古拉格群島俄文版在巴黎出版。娜塔莉亞和索忍尼辛在等待小說編輯印刷的三個月裡，每日如坐針氈。由於克格勃已經拿到手稿，所以他們隨時可能逮捕，甚至不經審判直接槍斃。娜塔莉亞告訴我，那時他們夫妻倆覺得已被送上了斷頭臺，只等屠夫手起刀落，他們便人頭落地了……。
1970年代，小司徒盧威的出版社，僅是個只賠不賺的小夫妻店，根本雇不起人，也沒有現代化辦公設備。索忍尼辛《古拉格群島》一書的編輯、校對、設計和排版等工序都是他們夫妻倆人手工勞動完成。俄羅斯僑民利法爾不僅提供了他私人印刷廠的機器設備，還有印刷工人和油墨紙張。就這樣，這本震撼世界的大書歷時三個月，在一群巴黎俄羅斯僑民知識份子和勞工的努力下問世了。
而索忍尼辛與小司徒盧威兩人最終相見，則是1974年春天在瑞士蘇黎世，那時索忍尼辛已被蘇聯政府剝奪國籍並驅逐出境。他倆見面後，猶如易北河盟軍戰友一般緊緊握手，熱烈擁抱。索忍尼辛對小司徒盧威說，儘管你是生在法國的俄羅斯僑民，而我是地地道道的蘇聯人，可我倆卻那麼相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