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之間是否開戰翻來覆去,尚在未定之天,但媒體報導已經惹得人心惶惶。這是因為大多數人未能理解軍事衝突的分級,以及戰爭與政治間的關係,以至聽風就是雨。未來台灣可能遇上更多的類似狀況,與其一條一條辯證真假新聞,不如在觀念上先分類清楚,以免造成恐慌。
首先,我們對於戰爭的概念,多來自二戰與冷戰初期,甚至僅是偉大的戰爭片裡,那種大片坦克、火砲、戰機縱橫殺伐的場景。對於強權之間的軍事衝突,也常從兩個士兵的互射,直接連結到無可避免的世界大戰。想到一戰發生時的那種各國總動員到戰爭無可避免,或冷戰時期美、蘇兩國「相互保證毀滅(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M.A.D.)」,動不動以核武相要挾,好像明天世界就會毀滅的恐懼。
事實上,在1961年甘迺迪政府之後,美、蘇都發現為了某個小國政變或內戰互丟原子彈,根本是件蠢到不能再蠢的事,於是整個戰略理論開始從領土主權「一寸不能少」的「大舉報復」(Massive Retaliation),轉向針對不同等級威脅,制定不同應對方案的「彈性反應」(Flexible Response)戰略。美國的快速反應部隊及海豹部隊,航母戰鬥群的重新編組與應對方案,空軍、飛彈、或無人機外科手術式的精準打擊…等戰法,都是「彈性反應」戰略思維下的產物。
換句話說,在「大舉報復」戰略思維下,這世界只有戰爭或和平兩種狀態,只要有人開槍,就是戰爭的開始。但「彈性反應」承認了這個世界的複雜性,承認了戰爭與和平之間存在著灰色地帶,甚至即使發生軍事衝突互有傷亡,也不代表一定要丟原子彈討回來。軍事衝突的規模,是可以由政治體系從頭到尾嚴密控制的,是可以隨時喊打喊停的,不是一戰時那種「一開戰就完全交給將軍」的狀態。而且各國,即使敵對國家之間,平日也都有一定程度的政治溝通與軍事交流管道,以備軍事衝突時可以當作「攔截索」來用,快速控制衝突「升高」(Escalation),以免情勢失控。
大家可能注意到,近年美軍或官方描述交火狀態的用詞,多半使用較中性的「衝突」(Conflict),而不是用「戰爭」(War)。這並不純是一種美化的修辭,而是整個武力使用概念的調整。大約1980年代後,美軍
便將所有軍事衝突分為三個等級:
- 「高強度衝突」(High-Intensity Conflict):意指主要國家或集團間的全面戰爭或核戰。
- 「中強度衝突」(Middle-Intensity Conflict)或「有限戰爭」(Limited War):例如1991年波灣戰爭、2003年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等。需動員到美軍正規部隊進駐、戰鬥、佔領,但其戰爭區域有所限定,也不會用到核武等大規模殺傷武器,通常不會進行二戰那種對城市的毀滅性戰略轟炸。當戰鬥目標完成後,例如推翻政權或取得土地,部隊便會撤離。
- 「低強度衝突」(Low-Intensity Conflict):依照美軍FM-100-20的定義,低度衝突的任務範圍包括了支援叛亂或反叛亂作戰(Support for insurgency and counterinsurgency.)、反恐戰爭(Combatting terrorism.)、維和部隊(Peacekeeping operations.)、平時例外行動(Peacetime contingency operations.)。也就是像索馬利亞黑鷹行動、狙殺賓拉登、解救人質…等,以往稱為「小戰」(Little War)的那種軍事行動,或為了特定政治目的而使用武力的行為,稱之為「政治性武力使用」(Political Use of Force),像1981年派航母戰鬥群在雪特拉灣軍演以宣示公海航行自由,擊落利比亞戰機,便是種「政治性武力使用」。
搞清楚老美腦袋裡那套複雜的分類與控制系統後,我們才能理解,大國是將軍事行動徹底視為一種「可操作的」、「可控制的」政治工具來使用。而非台灣人習慣的觀念,「打架就是不對」、「戰爭就等於生靈塗炭」、「只要開槍就等於全面戰爭」。或某些讀書讀到頭殼壞掉的蛋頭學者所堅持的,國際法上只要使用武力便等於戰爭,所以動武,甚至只要提到國防軍事,就是挑釁…。人家老美的戰爭定義嚴格得很,大國的政策工具也靈活得很,在軍事行動與真正開打之間,甚至從開第一槍到全面戰爭之間,仍然存在著無數的天花板和攔截索,要讓局勢全面失控沒有那麼簡單,除非雙方都是瘋子。
所以,即使俄軍在烏克蘭邊界大軍群集,即使普丁搞核武演習,到現在為止他都還停留在「軍事恫嚇」層級,只能算是另一種「政治性武力使用」,連「低強度衝突」都不算。至於烏東兩軍互相槍擊砲擊造成傷亡,也只能算是當地多年來的日常,只能算是一種還在控制範圍內,尚可忍受的「低度衝突」。大國可以以此當作出兵藉口,也可以壓下來息事寧人,一樣是種政治性遠大於軍事性的衝突邊緣政治操作,大事化小或軟土深掘?全在普丁一念之間。
因此,面對中共不斷拉升軍事威脅,我們需要的不是成天誇大威脅,自己嚇自己。而是教育我們的國安系統、軍方將士、與全體國民,更深入的認識衝突的等級,與政治性武力使用的各種方法,以應付對岸的軍事恫嚇。雖然「政治性武力使用」或「低度衝突」形同大國的特權,但小國總是這些軍事行動的受害者,我們同樣需要「彈性反應」的戰略觀,建立許多條攔阻意外與衝突升高的攔截索,讓敵人無法在軍事恫嚇中得利,這才是保衛台海的合理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