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戰地鬼話連篇(下)

文.圖:王宏男 博士(國立金門大學通識與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即將到來的農曆七月,戰地鬼話寫來非常玩味。上篇寫的是個人服役期間一年又十個月遭遇,可以說是苦中帶澀,算是人生中經歷;中篇寫的是就讀小學時連上阿兵哥聽來的故事,人鬼私情中充滿濃厚人情味;接下來下篇要寫的是小時候住在野戰醫院村時,當事人遇到的靈異事件,過程中曲折離奇與耐人尋味。

志雄是臺灣兵,因蜂窩性組織炎,被轉診來金西唯一一座三級野戰醫院。當時醫院簡陋隱蔽性低,病床與病床間非常近,病人之間隱私性非常低。轉診來的志雄被安排到的病床也不例外,只能輕輕地裹著軍毯,無聲無息地變換姿勢。翻到右邊時,正好和「王牌」臉對臉。這小子圓頭圓腦,當兵前在三重賣豬肉,看來家境不錯ㄡ!只是他的汗腺太發達,差點被他給熏斃。最近又有新發現王牌睡覺竟然是雙眼半閉,微微掀開半片眼瞼,露出白白的死魚眼球。好傢伙,難怪他大言不慚地拍胸脯說道:「以後莒光日,精神講話看我的!」原來這位老兄睡覺不閉眼的,就算睡死了也不會被發現,真服了他。

「天阿!我又快被他熏斃了。」雖然晚上才沖過涼,王牌的濃重體味仍令人難以忍受,我還是換一邊再睡吧!睡在我另一邊的傢伙是個生面孔,我盯著他平靜安詳的側面,看了個老半天,始終想不起他是什麼病被推進來的。瞧他睡得四平八穩的,還真是處變不驚真適合當兵哩,看來只有我一人在鬧思鄉病了!

醫院裡跟一般連上一樣,聽到起床號,就像驚弓之鳥似的橫的衝到盥洗室殺去,待胡里巴嘟地打理完頭臉和一口板牙之後,就躺在病床上當起飯來張口的大少爺,相較連上按表操課,每天滿頭大汗,醫院裡的舒適可以算是短時間的小確幸了!

右邊鄰床的王牌,還像死豬一樣躺在床上,體味並未因熏了一晚而變淡,似乎只要有他的地方,味道就會跟到哪,如影隨形。

左邊剛來的鄰居,咦!好快的身手,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經將「豆腐乾」(棉被)端端正正地擱在床上了。我真是打從心裡佩服這位標準革命軍人,待會看到他一定要請教他,傳授一點兒秘訣。

可是奇怪的是找了一整天卻始終沒找到那張安詳的臉。而其怪異的是第二天左手邊那張床、那個位置,便再也沒人睡了。望著那方四角的豆腐乾,我越想越不甘心,到底這傢伙是跑哪去了呢?跑去VIP病房,他怎可以獨享特權?於是就開始向隔壁床打聽他的去向。

同時間跟我進醫院的病友,除了搖頭還是搖頭,他們似乎未意識到有這位仁兄的存在。我想,他可能是一位快退役的老鳥,所以像我們這些菜鳥應該都不認識他。而我思前顧後的想了想,認定他一定是老鳥,既然是老鳥,問醫院士官長肯定知曉。

這天傍晚吃完晚餐,跑去找士官長聊天。起初東拉西扯地天地北亂聊一通,只聽士官長用他那濃濃湖南腔國語,細數從北伐、剿匪到八年抗戰多少事,簡直替我上了一堂「中國近代史!」好不容易他滿意的煞住口,沏上一杯滾燙的香片潤喉。我連忙捉住空擋問道:「院裡是不是有位眉清目秀的老鳥,臉白白的胖胖的,眉毛淡淡的,鼻子有點鈎、下巴尖尖的……。」

還等不及聽完我精彩的描述,老士官長新沏的香片已經給土地神。他滿臉驚恐地瞪著我問道:「你在哪兒看到他?」隔著滿地飛騰的熱氣,我迷惘地偏著頭看著士官長,不解地答道:「他就睡在我隔壁床啊……。」

「睡在你隔壁床?」老師官長喃喃地重複著我的話,自言自語道:「沒錯,他就是睡在那張床!」我一聽頓時精神為之一振,連忙問道:「士官長您認識他啊?快告訴我,他人在哪兒?我想會會他!」

老士官長剎時臉上出現一種詭異的表情,似笑非笑、似迷惑、似嘲弄地把我從頭到腳,狠狠地打量了一番後,問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 我緊抿著雙唇地點點頭。

「那你怎麼會認識他呢?」老士官長懷疑地斜眼瞧著我望。

「我剛才不是講過了嗎,來這兒第一天晚上我失眠,發現他睡在我左手邊,睡相十分安詳,引起我的注意,可是一連幾天都沒見到他的人,所以才來打聽。」我一口氣把事情原委再說一次,然後沒好氣地揪著正在發呆的老士官長,並且刻意地把聲調提高八度說道:「請士官長告訴我,他人現在在哪兒?」

士官長沒料到我會如此大聲,抽不冷子顫了一下,待他回過神來時,只用他泛黃的眼看著我,並且用手指指天。我一時之間沒會過意,莫名其妙地也跟著用手指指天,滿臉不解地看著老士官長。

「傻孩子,他早就到蘇州賣鴨蛋去了!」士官長搖著頭說道:「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囉!那個兵平常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誰曉得進到院裡沒過幾天,好端端的人竟發起神經病來。有天晚上他發病的很厲害,大夥制伏不了他被他跑了,結果當夜就出意外,他老兄就去蘇州賣鴨蛋了!」

當時我一聽,整個人都嚇呆了,竟然我隔壁睡的是……。

老士官長點起一根白長壽,幽幽地說道:「他死了之後,魂魄經常回到病床來醫院看看。所以他的床位一直都沒人敢動,也沒人敢睡,一直就空在那兒。」說罷老士官長深吸了一口白長壽,吐出一個白白的大煙圈,圓圓的就跟白菊花點綴成的追悼花圈一樣。這個時候我想,明天該出去弄點金紙、清香及素果的,好好祭拜這位「弟兄」。

有人說「撞見鬼會倒楣三個月」,原本我是不信的,而且十分「鐵齒」的說:這些都是迷信!但是: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是信了!」

哈,一定是曉慧寫的信,三個月沒見到我,她一定快瘋掉了!當我七手八腳拆開那封信,展開那紙曉慧最愛的鵝黃色洋蔥紙信箋,裡面寫道:

「親愛的志雄,或許該寫Dear John會更洽當。這三個月我掙扎很久,最後還是明白的告訴你,這個月廿八日我和霍建華一起到美國去了。我知道對你很不公平,但是…..。」

曉慧在信裡解釋了很多,可惜我不想聽。今天是廿九號吧!哎,連打電話罵她的機會都沒有,他媽的被兵變的我還真倒霉。不是嗎?

除了志雄在野戰醫院發生靈異事件,不得不倒楣三個月的故事外,接著同樣發生在此一聚落的防砲排事件則更為驚奇。

阿斌被人事官帶到營部報到後就被分發到防砲連當排長。防砲連外派的防砲排據點位在聚落半山腰高坡之上,走山路上去需花一些時間,且需穿越聚落才能抵達目地的。連部跟連長報到完畢後,連長派一部車陪同到牌部接任。

小砲連以迫擊砲為主力,陣地非常分散,沿著羊腸小徑才能勉強到達,坡後是一片木麻黃樹林,坡地的四周是雜草叢生草高沒徑。陣地上有一挺50機槍和二門迫擊砲,由三個班的弟兄駐守。

當年砲戰後,雙方似有默契:單打,雙不打。因此,看起來似乎很緊張,但是阿斌的任務特殊,平時輪值站崗,備戰外也無所事事。阿斌最喜歡在黃昏時躺臥坡上看遠方的晚霞,想著遠在一方的情人。

我們的生活起居都在碉堡內,堡內空間狹窄而且潮濕,為了免於風濕,大家不得不喝點高梁酒。為此,曾向上級爭取多次工程材料以便增建廚房及寢室。皇天不負苦心人,上級終於批准了,大伙兒非常高興,都想早日動工興建以便有更寬敞的居所,不用睡在碉堡。

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一個星期六下午趁著戰備閒暇之餘開始動土。記得那時進度很快,沒有事的人便投入工作,沒幾天的時間便挖好了房舍的地基。打鐵趁熱,經多日趕工一棟簡易堅固的房舍便蓋好了,新的房舍充當廚房、浴室與寢室;大家迫不及待地遷入新的房舍。

「排長,近幾天我做飯時覺得似乎有人在旁邊看,心裡覺得毛毛的……。」

「真……真的,我沒騙你……。」王志明是充員兵,人較老實,心裡一急,舌頭便打結。

「好啦!安心做你的事,有情況再告訴我。」王志明點點頭,似乎很委屈的走了。

這只是一連串怪事的發端,接著是在一個天色將明的大清晨,寢室傳來一陣吵雜聲。

肥寶陳文火比手畫腳的向全寢室的人講昨晚的慘狀。

「昨晚被鬼壓身子了,全身動彈不得,我大聲喊叫,你們怎麼都沒聽到呢?」

「廢話,鬼壓身子若你還能叫喊得出聲音來,還叫鬼壓床啊!」老士官長一副老江湖的樣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談論著,我笑著對大家說:「根據科學的說法,一個人如果有棉被或其他東西蓋身,血液不能循環也會有這種感覺。」我因為身為一個知識份子又受正統的科學教育對此類頗不以為然。對據點裡的弟兄所遇到的怪事,我直斥為怪力亂神是無稽之談。一直到一個颳風下雨的晚上,剛從陣地巡哨回來,由於弟兄們已睡,我便輕輕地將寢室門打開轉身進入我的排長室兼臥室。隨我之後聽到有人開門入寢室並往浴室走的聲音。

當時,我以為是陣地哨兵回浴室裡拿東西,尚不以為意;約莫數分鐘不見其出門站哨,我便走到浴室敲門。

「劉的華,你站哨跑回來幹什麼?還不趕快去站哨!」

沒有回應,我心裡不高興。

「劉的華,你有沒有聽到?想摸魚啊!」

又是一片沉寂,我憤而用力推開浴室門,裡面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也沒有。

「明明有人進入浴室也沒出去怎麼會沒人?我不信邪!」內心嘀咕著。

穿著雨衣拿著手電筒,快速衝到陣地上的崗哨。

劉的華一臉錯愕的表情說:「排長,你那麼慌張的跑來幹什麼?」

「你剛才有沒有隨我之後到浴室去?」

「沒有啊,我一直都在站哨。」

「嗯」!沒有就好,沒事,沒事。」

換我一臉驚悸,明明有人入浴室怎麼會沒人在裡面?莫非真有那個東西,趕緊別過頭不敢讓哨兵瞧見我的窘態。

風,不停的刮著;雨,不停的下著。雖然身上穿著雨衣,但是擋不住內心不斷湧現的寒意。陣地距離寢室不過一百多公尺,但是腳步沈重好似足足有好幾公里。

回到寢室,躺在床上,將近日來的怪事想做一個合理的解釋但不知其所以,整晚翻來覆去不曾閤眼。
寒露過夜,天氣轉涼,晚上有時還帶有一點薄薄的霧氣。

在中秋節前數天的晚上,月亮皎潔得如同鏡面,月色迷人。看完《世界文的的歷程》一書,眼睛覺得疲累,便披衣信步走到坡上舒展筋骨欣賞明月。

當我找到一塊石頭坐下,抬頭一看不由驚呆了。不遠處有一位少女和二個小孩也在欣賞月色,中秋節未到,在這深夜這麼偏僻得地方竟有百姓在此賞月,真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

在我負責的據點內竟有人侵入,此事非同小可,職責所在,勇氣徒增乃厲聲責問。

「喂!這是軍事重地不可以進來,請趕快離開。」

我不叫還無所謂,一叫三個人同時回頭看著我。女的臉上帶著幽怨,二個小孩微帶怒氣,剎那間便消失不見;我整個人愣住了,茫茫然地走回寢室。

經歷了一連串怪事,我心神覺得疲憊不堪。

參加雷霆演習時,據點上有三個人莫名其妙的腳摔傷,種種的難以理解的怪事,讓我不大信邪的「鐵齒」也不得不相信這宇宙有許多無法用科學能解釋的現象。

我將我的情形告知在古寧頭附近一個步兵連的一位同學,這位同學修彿多年,禪修功夫也很深,他答應到我據點看看。

他在據點上前前後後地看了一遍又到新建的寢室、廚房查看。

「廚房附近地下有異物,是這督星在做崇。」

「老兄,那怎麼辦?」

他翻開黃曆,「就這一天下午過後挖土。」

我已無主義,只有聽話的份。

那一天,午時一過大家便賣力的挖掘,約莫挖了五尺多深,挖到一個小孩的腳骨,接著又陸續挖到了骨骸,看來一共有三副。這是那晚我看到的三個人的骨骸,我要大家將骨骸安放好,上搭雨棚避免曝曬,並準備祭品,大家點香祭拜。

我同學特地給三位不識的亡者予超渡,誦經迴向。

縣府也派人來將這些無主骨骸收埋。

「這些孤魂野鬼未轉世投胎,本來在此好好的,你們建廚房侵佔了他們的地盤,每天做飯燒煤油又燒熱了他們骨骸。」我同學說了原由。

「他們所引起的怪事,只是想警告你;可惜你這鐵齒的反應慢,有了異樣沒馬上處理。」大家側耳傾聽。
「好在他們還善良,不是厲鬼,超渡他們趕快投胎轉世就沒事了。」

我聽了之後,捏了一把冷汗,慶幸還懂的請老同學過來幫忙,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隔年,在這杜鵑花開的季節,我們換防回台灣,經過幾個月之後,我也平安退伍。

時光飛快,當年弟兄已經失散各地不知近況,然而那年的事卻是讓人難以忘懷,那些玄奇的是更是令人難以理解。(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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