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是人類最難看破的兩種事態。尤其是後者。但對某些德性高的修行者來說,卻不是大問題;因爲他們可自由自在地選擇圓寂時間,並知道他們將往何處去,而且此何處是偏向美好的時空世界。故生與死皆自在。此外,每個人圓寂的前後狀況即是此人一生複雜的因果效應所產生的總结果。
本文從描繪三位德行高的修行人之圓寂前後現象,來管窺肉體生命的消逝與靈魂之不朽。依序為六祖慧能(638-713)、先天派齋教的三峽長壽山元亨堂住持願興師父(1898-1997)、我的祖母楊李阿甘女士(1897-1993)。
六祖慧能的圓寂
六祖慧能在圓寂前一個月,就事先告知其弟子何時將圓寂,《壇經》上如此記載著:「七月一日,集徒眾曰,吾至八月,欲離世間。汝等有疑,早須相問,為汝破疑,令汝迷盡。吾若去後,無人教汝。」(所以有問題就趕快問)[1]
其後慧能看見眾弟子,如法海等,都在悲泣,只有神會神情不動,亦無哭泣。乃棒喝悲泣之眾弟子說:「你們在山中修那麼多年的道,究竟在修什麼?」並指出:「一個人若知道其圓寂後將往何方,就不會悲泣;若不知道,才會悲泣。」還說:「就因為我知道去哪裏,所以才會事先告訴大家,我什麼時候要圓寂。」
就如壇經記載慧能所言:「神會小師,卻得善不善等,毀譽不動,哀樂不生,餘者不得。數年山中,竟修何道?汝今悲泣,為憂阿誰?『若憂吾不知去處,吾自知去處』,若吾不知去處,終不會預報於汝。汝等悲泣,蓋為不知吾去處。若知吾去處,即不會悲哀,法性本無生滅去來……。」[2]
甚至慧能還能預見七十年後之事,他說:「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薩,從東方來,一出家(按:指七十年後的馬祖道一禪師),一在家(按:指龐蘊居士),同時興化,建立吾宗,締輯伽藍(亦即建修佛寺),昌隆法嗣(亦即繼承本宗宗法)。」[3]
願興師父的圓寂
1997年,先天派齋教的三峽長壽山元亨堂願興師父在塵世渡過了九十九個年頭,就決定離開塵世。因此,在決定圓寂前一個多月,就開始禁食。在斷食期間,剛好我與家兄及叔叔去探望他,他突然心血來潮跟我們聊到,他十六歲時,在新莊作生意,也賺不少錢,但突然想到,他想去元亨堂修行,沒想到,一修行就持續八十多年。
由於其已決定圓寂,所以叮嚀其弟子訂製圓寂後所需要的一切事物,以便前往極樂淨土。
在4月1日,願興師父告訴周遭的弟子曰:「我已見到有人拿著大轎來了 !」不久,手開始翻黑,但是我姑媽(係其弟子,在該堂已修行四十多年)說:「師父 ! 請三峽工匠特別製作的直立長方體的『轎棺』還沒準備好,是否可延後再圓寂?」師父說:「好 !」,很奇妙的,他的手又逐漸由黑變成健康的皮膚色了。
隔數日,轎棺已準備好了。4月5日晚上8時,願興師父終於正式圓寂,就在禪坐中,告別塵世,走向另一個美麗莊嚴、花朵芬芳的非常快樂的世界──極樂世界(按:某些高僧平日是『夜不倒單』,即不躺在床上睡覺的,而以靜坐方式休息。昔日苗栗九華山之大興善寺的福慧尼師、今日之證嚴法師皆是如此,前者甚至五十多年未發一語)。
隔日早上,我趕到山上時,只見願興師父端坐於正殿前,許多信眾皆在頂禮膜拜⋯⋯。
由於願興師父決定要圓寂,因此,在圓寂前數個月,曾公開地正式指定某寺的僧侶來接任其職位,但指定兩次,被指定者均告圓寂。因此,慈悲心使他決定不再指定傳衣缽於某人。這也近似慧能不再指定某弟子傳衣缽。
有人解釋那是因為其德性與位階太高,沒有相對應的人可接班。但無論理由為何,真正德行高超的修行人之圓寂,確實比較具有神祕性。更何況,也可能暗示著元亨堂仍必須維持目前齋堂的形式。
他的圓寂使我體悟:一般人告別塵世的日子並不是自由選擇的,而是在病痛或昏迷中被迫離開。這實在不是真的圓寂。真正圓寂乃是如上述,自己清醒且自在悠閒地知道自己何時何地離開塵世、而且圓寂時間由自己自由決定,同時也知悉其將往何處去,故能自在地離開塵世。在此狀況下,人們自然不需要悲傷。歷史上真正德行高超的高僧或修行人往往如此。
總之,好的齋堂住持,必然是德性相當高的師父。而在寺中留髮或有家室的修行者固然修行狀況有個別差異,但也常出現德行非常高的修行者,此類修行者在圓寂時,也會發生某些神秘的現象。底下即以我的祖母為例描繪之。
我的祖母之圓寂
我的祖母原本即是戒律甚嚴謹的先天派齋教的「在家居士」,六十多歲才正式成為元亨堂的「出家居士」。
要注意的是,她與堂內的某些菜姑並不是閱讀很多佛教的理論,但卻是真實的實踐者。透過這種身體實踐行動與身體感受,帶給她們許多美好單純的時光與多重宇宙觀。我不曾看到我的祖母表現出急躁或生氣的樣子,她的言談舉止始終那麼溫和與輕柔。
我祖父楊蔭桂(1895-1986)早我祖母六年離開塵世,俗世年齡九十二,是偏好道教式熱鬧氣氛的人。因此,祖父生前不喜歡山間佛寺的清靜,所以經常是祖母下山來看望祖父。從這兒,又可看出齋教修行人的自在性與尊重家庭倫理。
祖父在晚年時,視力非常薄弱,但仍透過身體感受、豐富的生活體驗、臺灣民間信仰的實踐、以及非常強化的思辨力,與許多階層的人(包含賣菜的、理髮小姐、推銷員、作砂石生意的、我大學同學等等),侃侃而談。「蓋」到高潮時,就自然地用正統的河洛話吟唱起唐代的七言、五言的「詩歌」,而不是今日用民國初年趙元任所編的國語去朗誦「詩」。有時還會隨景、隨心即興創作吟唱,然後請聽眾應「下一句」。祖父與祖母都非常平和地渡過近百年的塵世之旅。
當祖父圓寂後,後輩的我們為了避免干擾祖母的修行與增添其煩惱,因此,當祖母問說:「祖父在過年過節時,怎麼沒打電話?」,我們就說:「他忙得忘了。」而祖母也似乎體諒我們的孝心,也不願意干擾我們善意的謊言。一直到圓寂前一天,才暗示我們,她早已知曉。
記得當祖母在元亨堂圓寂時(比願興師父早四年,塵世年齡是九十六歲),仍端坐於椅子上,供人瞻仰。
更使我驚訝的是:在祖母圓寂那天,由於我隔日早上8點鐘必須到世新大學教書,所以我在堂內吃完晚飯後,即想下山,等明天上完課後,再上山。但是姑媽在我將下山時,突然叫住我,說:「再一小時就要『迴向』(即過逝後八小時左右)。」要我留在山上,晚一點再下山。當時也不瞭解迴向的某些宗教意義。我只知道方東美教授所論述的上下雙迴向的哲學意義。
結果在迴向時,看到祖母不只表情安詳、且膚色仍相當紅潤喚發與細緻。我記得當時母親、我與家人還觸摸祖母的身體(由於是自己很熟的親人,故沒關係),作最後的接觸性告別,此時發現不只視覺上膚色紅潤細緻,而且觸覺上相當有彈性與溫度,真是令人驚喜。
當時,有一位原本懷疑宗教神秘性的陌生男性,在願興師父的邀請下,那晚來到元亨堂來,目睹我祖母圓寂後的「迴向」事態,突然間,跪在我祖母前面,掉下了眼淚。
當時我在想:果然有高超德行的修行人在往生時,特別圓融安祥與快樂,所以稱為「圓寂」,是相當貼切的。
也許因為祖母是在上述狀況下「高齡圓寂」,所以在「告別式或葬禮」中,我的家族與來參加告別式的眾人,一點也感覺不到哀傷的氣氛;誠然,在合葬到我祖父身旁的有剎那,仍感覺似乎失去了什麼!
但是,就像我最小的小孩,當時他只有六歲,卻對上述祖母圓寂現象記憶深刻。因此在高中時曾跟我說,我祖母的圓寂可以「一說再說」。他說的沒錯,上述圓寂的事態,我也常說給班上學生聽。
由於祖母的告別式是以華藏莊嚴的純粹佛教儀式舉行,就在啟程要永遠告別長壽山時,我爸爸曾問師父:「是否車子需要象徵性繞回塵世的老家?」師父說:「既然不順路,既已『出家』,就不需要『回家』了。」
當人在毫無牽掛中,離開塵世,走向另一個快樂永恆的生之旅。世俗中「某些象徵形式」或「表面化的儀式」,就不是那麼需要了。
也可說,一個脫俗、超脫煩惱、且篤信鈴木大拙在詮釋禪學時所說的「生即死,死即生」、或「死亡是生命的開始」的人,則「不要辦太複雜且象徵意義太多的葬禮儀式」是合理的。
寫到此,我突然想起英國哲學家懷德海(A.N. Whitehead, 1861-1947)在度過其八十六個歲月後,生前表明「不要辦葬禮」。果然,在其「圓寂」後,其家人與哈佛大學當局也按其意念,未曾舉辦任何的告別式。
確實,當一個人在圓寂後,仍生活在另一個很快樂的世界,且可以觀照著其塵世的親人、或一個人的美好形象永遠活在塵世中許多人的心中,那麼,塵世所說的「還要最後告別」的純粹人為建構的「告別式」,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記得我有次跟小兒子說:「將來我離開塵世,不需要辦葬禮!」,他說「為什麼?」我就將上述理論大略說明一下,他說「你是說人(的靈魂)根本不會死」,我點頭說「是」。
上述種種體驗使我更體認下列數點:
1.對宗教的種種神明的感應,不能只依賴語言、想像、信或不信;最重要的是必須透過種種生命實踐的修行,才能達成。此處的「修行」包含個人日常生活中的獨善其身、積陰德、或社會實踐善行為。
2.從我祖母的生活,更發現:狹隘的文字閱讀與視覺經驗並不是追求最高智慧或修身養性的最重要工具。踏實的實踐善行動、與對生命體驗的反思,不只可補充上述之不足,甚至更重要。
3.有些人生前作某些惡事,一方面不知其死後會往何處去?另一方面,也可能憂懼死後的種種極端痛苦的因果報應,故往往在其死亡前一小段時間的言與行也會呈現善良的一面;藉以減輕其即將發生的痛苦報應。
4.一般人也難免會犯無心之過、作一些壞事、欠一些人情;若在生前,也能產生發自內心的悔意、與對曾帶給你歡笑的許多有緣人表達感謝;在無債一身輕的狀況下,也比較可能感應到將來會往生到何處,如此就對肉體生命的消失,不會太憂懼。
例如:由於我的祖母從「圓寂」到「告別式」的許多工作(如架設臨時用的建築、助念、儀式的進行……等等),大多由堂內修行人、慈濟功德會,與某些僧侶的幫忙才完成。因此,我也藉此文誠懇地感謝那些幫忙的人。
嚴格說來,我的父母親、兄弟姐大多是宗教自由人。而不是完全歸屬那一宗派。不過,因果效應總是持續發生。
由於父母親與身心障礙協會曾帶臺灣身心障礙者去日本淨土總本山的京都知恩院,教導與提倡身心障礙者太極拳(即輪椅太極拳)。隔年,慈濟也去知恩院,也曾邀我父母親前去,但父母親由於體能與島內事務繁忙而婉拒了。
2004年,慈濟臺北總部邀我父母親去教她們太極拳。父母親及其學生每天早上5點多就出發去教導。算起來,也是回報當年許多慈濟人的義務幫忙。
5.人對現世的未來或死後的未來的不可測或無知,往往會產生莫名的焦慮感與憂懼感,由此產生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壓力,導致各種精神病症。故修行也是化解壓力及避免上述心理病症的重要方法之一。
6.人生是非常複雜的因果關聯與因緣和合而形成。
7.人生無非是「一(例如我)攝取許多他人他物的某些側面或性質」,此即「一攝多」,但同時我又被他人他物所攝取某些側面,此即「多攝一」或「一又被多所攝」,或「一在多中」。
現在的我即是由上述兩部分所構成。此我又構成下一剎那的我的原因之一,下一剎那的我的形成也是「一攝多,多攝此一」,甚至是「一攝一切(此即形成『一切在一中』(All in one);『一切攝一』)」,此即形成「一在一切中」(One in all)的具體因果關係、與互聯網式的相互關聯的接續過程。
就如同今日的電子網絡世界,我的電腦或手機可攝取許多或一切他人他物的資訊,我發的資訊也同時被他人他物所攝取一部分。
只是人始終有些狹窄之心與資訊的真假好壞,會拒斥一些他人他物的某些側面,故形成一攝多。但你拒斥某些他人他物,此拒斥的心態也構成你的一部分,因此還是可說一攝一切。只是此拒斥的部分,對當時的你,並沒有形成積極正面的貢獻,而是負面消極的影響你的人生,但也是構成你人生的一部份。
8.每個人的一生就是在上述與他人他物相互攝受(選擇性的攝取接受與選擇性的拒斥)中形成。
只是人類始終無法清晰地理解如此多的原因、所導致的如此多的結果的因果時間序列、及宇宙萬有交融互攝的有如天羅地網式的因果空間網絡之關聯。
即使人無法清晰地理解上述錯綜複雜的因果關係;但每個人圓寂或肉體生命死亡的前後狀況,即是反映出此人一生複雜的與他人他物的相互攝受過程與因果效應所產生的總結果。
[1] 《大正藏》,48冊,349c,合刊本,頁80、頁117~8。《大正藏》意指日本大正天皇時,百多位學者所編的當時所存的絕大部分佛教經論。且附加專有名詞的索引,是浩大工程,也是全世界學術界所採用的原典。
[2] 同註1。
[3] 《大正藏》,48冊,350a,合刊本,62;妙印法師譯:六祖壇經今譯,頁218。
教授你好,我姓簡。無意間在網路上拜讀到你的文章 美妙神秘的圓寂一文,看到裡面陳述了有關於三峽元亨堂願興師父的一些事情,我很感興趣。 是這樣的,其實我算是願興師父的後人,照輩份來講我要叫他舅公祖。
小時候常常跟阿嬤去山上看舅公祖,對於阿祖的事情都很少聽到家人提起。最多也都是長輩口傳而已,今天有幸拜讀到教授的文章甚感親切。希望有幸能拜訪教授,我想多了解一下我的這位很神秘的舅公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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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您的文章, 小時候唸成福國小時學校的郊遊就是安排到長壽山, 最近再找尋兒時回憶, 原來我想再去的那間廟宇就是元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