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禪學的思維模式與真空妙有

文:楊士毅 教授|圖:編輯部

能(西元638-713年)禪學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希望人們能夠破除或揚棄具有相對性、對立性的語言與概念(例如有與空、愛與恨的對立等),以便提昇至超越言語所能表達的絕對性領域(例如:真空妙有與中道境界),同時形成相應於此心境的智慧行動。之二則是認識自己的清淨本性(即永恆不變的自性)。

廣州光孝寺。著名的禪宗公案,A和尚説:風吹旗子動。B反駁說:旗子動,風才動。惠能説:風、旗子都沒動。是人(你們)的心在動。以前,我常上課開玩笑,是眼睛(靈魂心靈之窗)在動。此公案即發生在廣州光孝寺的菩提樹下。當時方丈聞之,即判斷其為六祖,乃拜惠能為師,並找高僧為惠能剃度,將頭髮埋藏於菩提樹下,同時在旁邊建一髪塔,紀念六祖惠能在此正式落髪出家。2015年與廣州大學學生遊光孝寺所拍攝。

其破除揚棄與提昇的方法如下:禪師針對每個人的個別差異及社會結構性暴力所形成的習慣性思考予以相反方向的刺激與對話,以使其感悟原有思維模式的侷限性,增加新思維,並進一步體悟更完整的道。這種思維方式,我在《邏輯與人生》中稱為「反慣性思考方式」。也近似西方哲學中的「正-反-合」辯證形式;但填入質料內容差異大。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馬克思(Karl Marx)偏重歷史與社會存有。惠能偏重主體心靈的提昇及描述各種心境所觀照到的客體世界。另外的方式則是透過無語言的行動來默悟。例如:透過靜坐或坐禪、及在入定、出定的歷程中,來直接體驗初禪、二禪、三禪……等種種層層上躋的各種境界;以及透過種種在現實世界中積善成德的實踐活動來提昇主體的心境。心境不同,所感受到的世界就不同。

廣州光孝寺,橫匾寫著「惠能六祖」,右邊即惠能雕像。惠能在告別五祖弘忍後,為躲避爭議,在南方一直以居士身分,講禪道。一直到在光孝寺剃度後,才成為正式的出家僧侶。剃度後,就在此寺菩提樹下,傳南禪一年。之後,去廣東韶關南華寺修行講道,直到圓寂且肉身成道。其後,由弟子整理出流行最廣的《六祖壇經》(曹溪本),如同本文所指出的,曹溪本內容與敦煌本略有重要差異。

下文偏重語言思維模式的轉變來轉化提昇心境。

例如,惠能曾指出:「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二者相因,生中道義。」此外,在《壇經》最後一章,惠能更囑咐弟子要以「三十六對法」去教導人,例如明與暗對,陰與陽對……等。

惠能與臥輪禪師的對話非常典型。

臥輪禪師曰:「臥輪有技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惠能則曰:「惠能沒技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這麼長。」

此處,斷思與不斷思相應,吾人必須破除此相對性,才可契入「非思」、「非不思」之境,進而契入「不可思議」或「不可說」、「不可說」、「聖默然」的絕對之境。在語言思辯窮盡時,才能體悟到自己原本永恆的清淨本性。

由於人只要使用語言去描述,就進入相對立的事態。因此,真正的禪道,無法用語言去窮盡它的奧秘。若執著於語言的表面意義,反而成悟道的障礙。因此,禪宗特別強調「不立文字」。

至於「教(指文字經典)外別(另外)傳」意指文字經典以外,另外一種傳播禪道的方式。

亦即禪宗以機鋒急智的臨場即興對話與透過日常生活的一般活動,例如洗碗、種花、耕種、悠遊自然、靜坐、行善……等非文字化的行動中,去體悟禪道。所以,這是閱讀經書以外的另一種方式去悟道。即使在當代,也可以從上班、企業經營……等各行各業的入世活動歷程中去悟道。

前述日常生活中機智、幽默、或針鋒相對的、有啟發性的即興式對話或種種有助於人悟道的生活場景、自然界的現象……等等,被文字紀錄下來,即形成部分的禪宗公案。

瞭解上述,再來看神秀的「有偈」與惠能的「空偈」,就比較能瞭解。

方東美先生過世後,筆者與方師母方高芙初女士合影於牯嶺街方老師家。牆上懸掛的即方先生玉照。1982年。

神秀所作的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莫)使惹塵埃。」這是人類常態或世俗化「有」的思維模式,一般就界定為「漸悟禪」丶或「漸修禪」。但若持續停滯或執著於上述偈所描述的心境,就有可能會墮入太執著於相對性的俗世之有的層次(例如我已經想要擁有、想佔有什麼,然後再開始努力去除此欲求……等)。但往往事倍功半,也有可能徒勞無功。

因此,針對神秀的有偈,可能產生的流弊;惠能立即運用三十六對法,作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屬於空的思維模式。

佛學講的空,意義之一即是:不要執著於擁有名、利、權、愛情、婚姻、小孩……甚至一切(包含生與滅)。用白話講,即接近看開、看破。但這種表達帶有對人生的無奈感。不是非常正面的不執著。

惠能強調「空」的目的是在補充神秀「有偈」的不足,並不是要全面否定其價值。他是在提醒人們不要執著於有的思維方式,而必須進一步提昇至「空」的心境。但也不是希望人們執著於此空偈所表達的空的心境。它也只是方便澈悟禪道或真空妙有的踏腳石。

河南洛陽龍門石窟。2012年與宜興學生共遊所拍攝。

因此,在敦煌本《六祖壇經》中,於上述惠能的空偈後面,增加了另一層次的有偈(此乃流傳最廣且最久的曹溪本或流行本所缺)。這首偈有可能是惠能晚年弟子神會(西元668-760年)所加。亦即神會使用三十六對法或反慣性思考方式,再由空契入有。偈曰:「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明鏡本清淨,何處惹塵埃。」此乃重新肯定「身心存在」﹐而不執著於或停滯於前面神秀與惠能相對性的「有」及「空」。而形成初步的空有合一之悟,且肯定「存有」或「人的本性」的終極真相乃是「清淨」。「清淨」的本性(自性)是永恆的存在自身。其他的欲求、貪婪、嫉妒、愛恨……等人生灰塵等都是緣起緣滅,不值得人們特別為此去強化煩惱。但我們也不能執著於此層次的心境,仍可繼續辯証提昇!

簡單說:神秀的偈對等於是「見山是山」,惠能的乃「見山不是山」(比較難體會)、神會的又回到「見山是山」。也可説,由「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的過程是上迴向。由「見山不是山」到「見山又是山」是下迴向。再如「色即是空」是上迴向,「空即是色」是下迴向。《金剛經》「應無所住」是上迴向到空境,「而生其心」是下迴向到返歸清淨的自我本性及對外在世界隨時隨地充滿關愛之心。

此種雙迴向的同時性表達在佛經中,常常出現。亦即提醒人不要只走到一半路。

京都南禪寺(建於1291年),照片為全世界最大的木結構山門。日本臨濟宗大本山(總部)。日本禪宗最高寺院。由銀閣寺到南禪寺的步道與路旁溪流,稱為「哲學之道」。孕育了世界著名的京都學派。此派由融攝東西方哲學的哲學領域開始,繼而擴充至整個京都大學。拍攝於2002年。

真空妙有

我覺得當代哲學家方東美先生(西元1899-1977年)在1970年代所作的一首詩,頗能描述上述空有合一的「真空妙有」的世界中的「真」與「妙」。亦即它描繪出,當人的心靈若契入真實的空境時,所自然觀照到的,真空世界所藴含的美妙的存有世界。詩云:

浩渺晶瑩造化新(此乃妙有)
無雲無霰亦無塵(此真空清淨)
一心璀璨花千樹(此乃妙有)
六合飄香天地春(此乃妙有)

這首詩除了展現空靈清淨的「真空」之心靈背景,更蘊含了人的心靈若很專一,就會感悟到宇宙萬有的浩瀚、精緻、且美麗的花朵與生命之樹處處飄香,所形成的充滿晶瑩璨燦之美的藝術世界;同時展現了宇宙萬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與創造力,使整體宇宙與人生像春天一樣始終充滿了活潑的生機與希望……。

上首詩已偏向《華嚴經》或宗密華嚴禪所觀照的世界。

但我們也不能執著於上述生機盎然的美麗世界。相對的,我們也必須加上對世界的不能完美性、煩惱痛苦……等的描述。亦即人在怎麼修行,每個人仍會執著某些事態。誠然,每個人執著的項目都不同,且執著強度也不同。

這種很難在現實世界完全空掉的個別執著,經常使得原本是美麗的莊嚴世界在某些時候變成苦惱與痛苦較多的世界,甚至某些人,更可能由於身體的老化與生病、事業不順、戀愛、婚姻、家庭的某些缺憾、或遭小人陷害丶或生不逢時、有志難伸……等等不美好經驗,經常會在當時,覺得存在的本質即是痛苦煩惱。因此,我們又必須再面對此種事態或感受,努力空掉它,亦即看開它;以回歸美麗的清淨世界與淸淨的本性或自性。

佛教各種經論的主旨之一即在幫人破除種種執著,以獲得最高級的真正快樂(即『極樂』)。其二,即體悟自己原本永恒不變的淸浄本性(即悟自性)。

台北圓山臨濟護國禪寺的大雄寶殿(1911年落成)。京都臨濟宗妙心寺派。是臺灣唯一加上「護國」的佛寺。

六祖、七祖及後續開展(含臺灣)

由於惠能晚年弟子神會小和尚(『小』意指年輕)邏輯思考能力遠超出許多傳統僧侶,加上其他因素(如同輩某些人的嫉妒、某些年齡大的倚老賣老……等人性弱點),其在禪宗史的地位常被某些傳統僧侶及其信眾爭議。

但在1983年12月,中國大陸洛陽龍門西北北側唐代寶應寺的遺址挖出的神會塔的塔銘原石,上面刻著《大唐東都荷澤寺歿故第七祖國師大德於龍門寶應寺龍崗腹建身塔銘並序》碑。此即《神會塔銘》。

很顯然,唐代公認神會為禪宗第七祖,視為惠能真正傳人。當然七祖並非神會自封,而是時人的認同。到了二十世紀,胡適之先生則稱神會和尚為南禪北伐的總司令。亦即對南禪的開展非常有貢獻。

或許有人會很好奇的問:「是否有八祖呢?」在山口瑞鳳所著的《西藏佛教》曾述及神會弟子摩訶衍(Ha San Mahayana)曾於787年前後,至西藏傳神會禪,並自述其乃八祖,很可惜與印度系佛教引發一些衝突,雖然其後大和解(玉城康四郎主編,李世傑譯,《佛教思想》(一),臺北:幼獅,1991: 228)。
禪宗也傳至日本,在1291年,日本龜山天皇將其離宮改建成京都南禪寺。是日本臨濟禪宗的大本山,也是日本最高階的禪宗寺院。

臺灣也在明鄭時期,在臺南建了竹溪寺、彌陀寺,是最早的兩間佛寺。另有戒律較嚴的先天派齋教也認為其乃傳承自禪宗。日本時代,臨濟宗、曹洞宗也活躍於臺灣。例如:臺北圓山臨濟護國禪寺,是臺灣唯一加上「護國兩個字的佛寺。、而四大法脈──基隆靈隱襌寺、臺北觀音山的凌雲寺、苗栗大湖法雲寺、高雄大崗山的超峰寺、及其擴延至臺灣各地且相傳至今的襌寺,也有近百家。雖然不一定是純粹禪寺。臺灣寺廟經常會多元融攝各宗派。

戰後的太虛、虛雲、印順、東初、聖嚴、曉雲等皆是。但聖嚴師父融攝日本、韓國、東南亞、藏傳等佛教各流派的某些他認為重要的部分,而自成法鼓宗。其他如星雲法師的佛光山系統、悟覺妙天禪師的海內外廣設襌修會舘、成立釋迦牟尼佛救世基金會等的開展。另外也設立了現代大學,如華梵、南華、玄奘、佛光等。

總之,臺灣禪宗界也如同海洋島國文化的開放性特色,不只融攝其他地區的宗教文化,也不只提供內需,同時積極輸出到其他國家。這一切的一切,都使臺灣禪宗界非常有生命力,而有益於人間世。
最後,筆者作一首打油詩來結束本文:
空是空,有是有,
空非空,有非有,
漸修、頓修皆是修,
漸悟、頓悟皆是悟,
管他神秀、惠能或神會
管他是空或是有
管他世界是美麗或醜陋
管他人生是苦海或樂海
更不管他是禪或華嚴
民主、藝術點化空與有
活用種種知識,實踐理論
條條道路皆通
真空與妙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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