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四一九紀事

文:楊士毅 教授|圖:編輯部

國80年4月11日至19日,民眾為了爭取總統直選,反對委任國代選舉總統,匯集到忠孝西路火車站、臺北公路局西站前抗議。當時反對直選的國民黨非主流系統所持的理由是:直選會引起臺灣的內亂、暴動。但實際上,經過1996年、2000年3月18日的兩次總統大選,也沒看到選舉期間有暴亂。倒是只有在2000年選後,有些因為沒投當選人陳水扁的由民國38年來臺的外省第一代,在事後擾亂了臺大醫院附近數天的安寧,這些人及幕後支持者當初都是反對「總統直選」的。但即使如此,臺灣也是不曾出現前面反對直選人士所說的暴動。

總之,這次爭取總統直選及爭取社會權等觀念相當有正當性與理想性,當然更是順應民主思潮的產物,所以,參加的人也相當地理性、和平與堅持。當時的鎮暴部隊與情治人員分裂成兩大系統。贊成直選的乃主流派的情治人員,這些人對靜坐抗議民眾比較尊重,但是反對直選的非主流情治人員(在當天大多以便衣出現),則相當不尊重,甚至有的對民眾、學生、記者施以強烈的暴力。

我幾乎都利用下課後,去現場看望所熟識的但自願去的高中生、大學生。

中間有一天,突然下大雨,我被雨淋濕了,當時,就在同學們撐傘下,東吳法律系崔梅蘭拿了一件印有「我愛臺灣」萬佛會的衣服,我就把濕的衣服換上。

在4月19日深夜2點鐘,有個人突然問我:「學校不是快期中考了嗎?」我說:「有些教師可能為了避免學生參加遊行,而提前考試,我是按正常時間考試……」他又說:「今天早上5點,可能就要驅散了,目前鎮暴部隊已經來了。」我說;「實在不太需要,因為他們可能今早就停止靜坐示威,遊行到立法院,就直接解散,何必勞師動眾……?」他說:「但是已超出法定遊行日二天!(按:原本週三,非主流情治人員即主張強力驅散,但主流派的主張先去溝通雙方,因而延後)國民黨會很沒面子。」

由於當時學生與民眾正在配合音樂跳團體的兔子舞及其他自由跳的熱舞,因此,他又提到:「這有點不太像抗議遊行的活動!」我說:「有些人可能希望引起衝突。但是我不希望。」深夜2點,是最危險的時候,雙方引起衝突經常都在此時,這是因為大家累了,情緒會比較煩躁。五二零農民抗議事件及世界各國統治者的做法,往往是利用深夜光線薄弱時強力驅散和毆打民眾及記者,由於光線太暗,所以很難照相,即使閃光燈一亮,也立即被打爛,因此,所有毆打事件,就很難被留下鏡頭。普通可看到的照片錄影帶,往往是鏡頭歪來歪去,照不清楚,如此就很難找到明顯的證據可告鎮暴人員亂打人。我在五二零農民事件時即曾經親自看到有民眾在忠孝西路FTT前面被打在地上,已流了許多血,但人們都欺負弱者,即使已躺在地上,亂棍還是齊飛,這種血腥場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想到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的血腥鎮壓也是利用深夜,而且是用槍,血腥味更強。因此我就再說:「這樣跳舞比較會沖散雙方對峙的氣氛,以避免衝突,你看,鎮暴部隊看到人們在跳舞,也脫下裝備,坐在地上休息。」我記得還與范雲(當時是學生)拉手跳兔子舞。也與後來高雄市立空中大學和國立臺北教育大學校長莊淇銘等人跳熱舞,然後學生逐一喊著每位教授的名字。

 

早上5點,鎮暴部隊已團團圍住忠孝西路、重慶南路的十字路口。抗議的學生、教授、民眾也坐在此十字路,而且排列得相當整齊,大家都穿上塑膠雨衣,準備等噴水車噴水,留下一點回憶。

就在此時,我碰到哲研所及政治系的學生,我笑著說:「念哲學,留下來親自體驗一下真實的人生與社會也好!」他說:「可是小民的價值在哪兒呢……」我說:「缺你一個,整個圖形就少一個角,沒錯,獲利最大的仍是政治人物,因為臺灣的媒體向來不訪問小民,而只重視政治人物,不像美國媒體往往是採訪小民。不過政治人物必須一直留在現場到最後,我們隨時可以走!」

我向學運的主導者之一喊話,看是否還有雨衣之後,我們就散開坐了。

我剛好坐在倒數三排,左邊正好是臺大資訊系林逢慶教授(後曾任資策會執行長),右邊是東吳大學政治系的一年級男女新生。後面兩排全部都是大學生,臺大學生相當多。

不久,天漸亮,很意外,鎮暴部隊上了陸橋,並開始友善地喊話:「請民進黨的糾察隊幫忙清除陸橋上面的民眾!」這是因為即使主流系統不願與遊行者衝突,但也有可能某些巴不得雙方衝突的政客或第三方,也許是潛伏在臺的顛覆人員或其他,可能會丟下各種有殺傷力的物品如汽油彈等,如此,就可能大亂,而遂其所願,這是為何遊行一定要有自組的糾察隊去維持秩序的理由,也是任何群眾運動必須特別注意的。

我抬頭一望,昨天深夜跟我聊了一個多小時的人也站在天橋上觀察。

很意外地,鎮暴部隊噴水車並沒有噴水,而只是象徵性地將水沿地上流,而溼了前數排人的褲子。不久,情治人員開始從我後面的最後一排開始抓人、抬人,學生仍繼續唱歌。

其實,被抓時,大部分人,尤其是初次參加的人,都非常緊張,我聽到有位學生緊張但又調皮地說:「怎麼從後面開始抓!」有位情治人員抬學生走時,由於也不是很有經驗,因此抓到脖子,這時,我旁邊的林教授喊著:「不要抓學生的脖子!」情治人員也趕快換較安全的部位。學生一個一個被抬走或自己站起來,由情治人員帶到不同的地方。

終於到我們這一排。第一位是便衣人員,他也表演了一下被抓的掙扎,接下來,就輪到我隔壁的東吳政治系兩位男女新生。由於有女生,所以,來帶人的是一男一女的穿制服的警員。此時,他們相當緊張地朝我這邊看,我想了一下,沒有必要被抬,畢竟遊行抗議主要是要理性、和平地強烈表達自己的理想。前一位才表演完,我就跟男女警員表示,讓他們自己走。他們就護送這兩位新生到場外。

不久,就輪到我了。女警察說:「自己走好了」,我也不想被人抬,何況我還帶著上課用的公事包。所以,就在這對男女警察護送下,走了七十多公尺。

在途中,突然有偽裝民眾的便衣人員被另一位情治人員追逐和尖叫,這種表演使現場染上肅殺的氣氛。此時不可動氣,因為整個現場四周全是鎮暴人員。

這一趟七十多公尺的道路,使我感覺到有一點電影中悲劇英雄之感,因為不知道會走到哪裡。

就在這種奇異詭譎的氣氛中,走到了只剩下一個人可以走出去的小通道,旁邊全是鎮暴部隊。一接近民眾與鎮暴部隊相隔之出口,兩位警員就離開了。

一穿過界限,大批民眾們夾道歡呼,有位民眾還翹起大拇指對著我說:「現在的大學生真不簡單!」我聽了很高興,因為這證明我的外表比實際年齡少二十歲!

這一路走來,真令人感受到由地獄走向天堂、由緊張到興奮與充滿希望的轉折。

然而,有些學生、民眾與記者並不是如此,尤其是被某些非主流的便衣人員帶到臺北公路局車站廁所中去的,全遭毒打。有位記者去拍照,相機及身體也被打壞及打傷。

從這次事件後,我已感覺到日後的遊行活動不太會發生嚴重暴力衝突,也愈感到國民黨及政府內部主流非主流之鬥,必然是前者獲勝。更預感到,臺灣大和解的日子已到。所以,我決定以後就不再去參加任何的街頭活動,而回到書房去專心研究學術了。後來還是又參加了,只是次數與時間減少很多。

果然,日後在雙十節於臺大醫院大廳堂的「反『刑法』一百條」反閱兵的抗爭,幾乎憲警人員的臉部都是朝外面警戒,防止希望衝突者混進去,製造對立。畢竟學生、教授主導的最單純。尤其此次更有前臺大醫學院院長、中央研究院李鎮源院士坐鎮,臺大醫師、教授又多是其門生,同時,現場又請了世界著名小提琴家胡乃元演奏,胡是李院士的外甥,是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臺大醫學院胡鑫麟教授的兒子。

我記得那晚有法律系女同學打電話來,說她們的學長被圍在臺大醫學院門口,我只好去現場觀察一下,就如前述,我知道臺灣和平的日子已到,所以她深夜打電話來問我時,我跟她說:「不會發生事故的!」

記者為了處理這項新聞,大多奉命整夜在場。許多記者在車站附近的旅社共同租了一個房間,必要時可休息、小睡或喝些啤酒。我也應邀上去小吃一些食物,因為車站附近麵包店的麵包、飲料全部都賣光了,而且不再增產。

碰到了昔日班上學生,他說:「整天跑社會新聞,每天接觸的大多是不好的事。」又提到「有位退休高階刑警退休後,也都在拜佛吃素……」我立即建議他:「改做證券記者或許會輕鬆一些!」不久,他真的轉變成證券記者了!在街上,騎著新摩托車,換了一副金邊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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