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元/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兼任副教授、臺北世紀合唱團團長
謝謝妳,臺北世紀合唱團最資深與最忠實的粉絲。從此,妳將永遠在觀眾席上缺席了,可是我仍要繼續為妳歌唱,我的生命是妳賦予的,人生是妳造就的,妳曾經把我搖在妳的懷裡,教導我怎麼認識這個世界。我要以音樂頌讚妳,妳在我的身體裡,在我的歌聲裡,在我的快樂與悲傷裡。我要一如妳在座時地站在舞台上,擁有和享受妳的感動、滿足和掌聲。
他先妳一步而走。記憶中,在我幼年時你們就常吵架。我以前不解,為什麼那麼愛吵架的人還要在一起。我長大後就懂了。因為我。你們要照顧我和妹妹們,於是妳們的愛情和抱怨昇華為親情與責任,音樂取代了爭吵,合唱優美而和諧的音韻,讓你們又想起了彼此的好。
臺灣的合唱是基督教士教給我們的。妳在基督教長老教會創辦的女子中學中,跟著梅佳蓮(Kathleen Moody)學習音樂,接觸了聖詩(hymns)、聖歌(choral anthem)和合唱,妳學會了讀譜和廈門羅馬字。他們從遙遠的地方來,接受教會的差遣,帶著神的祝福到臺灣,把這裡當作最後的所在,送給我們美好的禮物。在合音中、在泛音中,我會聽到上帝對人們靈魂的召喚,往往禁不住地悸動,就像德蕾莎修女(Mother Teresa)的祈禱詞:「我認識的每個靈魂都會在我的靈魂裡感受到祢的存在」。每一個人,每一件作品,每一個人唱出的旋律,都是他們人生智慧的結晶、文化的記憶與傳承,以及不同生命際遇的碰撞。每一首歌從識譜、讀譜到哼唱成曲,都有人們心中私藏的故事和畫面:南國鳳凰木下的疏影,板橋菩提樹間的蟬鳴,還有那,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夏夜天空佈滿螢火的下埤仔,月出驚動鷺鷥翻飛的田間。我們都在當中唱著歌,有每個時代的人傳唱的歌,也有妳教過我的,我們都會唱的歌。
妳走的那一刻,我正在練唱王宏恩(Biung Sauhluman Tankisia Takisvislainan Tak-Banuaz)詞曲、蔡順利(Saunder Choi)編曲的〈月光〉。那是懷念被莫拉克颱風肆虐的高雄市那瑪夏區與老阿媽的曲子。我離開練唱的聖教會利河伯使徒中心,走在冷冽的松山市民大道上,一輪明月高掛在天上,映照著臺北101週邊的一片浮華世界、茫茫人海。妳的九十歲人生,對我們的家半世紀的照顧,在此刻斷鏈,今後一切俱成往事,只有月光依舊。我出門前還向妳告別,我永遠記得妳臥床的表情和姿勢,我們都沒想到妳竟一睡不起。在前一天的凌晨,妳為我蓋的被,就像月光灑滿我全身。就在我深睡的前夜裡,門鈴突然大作,我從寤寐中忍著左小腿突然抽筋的痛楚,匆匆起身應門。我看到父親竟然不苟言笑地站在門外,而不知何時,妳背對著我,人已著裝在他身旁。妳臉左轉,回望著我,不說一語,而我也一時愣住了。那是立陶宛雷蒙茲.蒂古爾斯(Raimonds Tiguls)〈月光下的饗宴〉(Moonlight Sound Design)一曲描述的場景:「在月光下,時間靜止不動。現在融化成了過去,我的靈魂與所有逝去的靈魂交流著」,我想起父親已過世了,正要開口問,瞬間從客廳的沙發上醒來,身上冒著冷汗,腳還在痛。我不懂得這夢境的啟示,悠悠地又昏睡了過去。
我回到家裡,妳躺在床上,身上已覆蓋著往生被,妻子與妹妹們跟著平板電腦放送的經懺誦唸為妳的遠行祈願祝福,我想到的是妳常常翻閱1938年山本芳樹主編的《新興101名歌集》和1950年1月臺灣基督教長老教會大會出版的《聖詩》(Seng-si)。妳走得好突然,我們完全不清楚基督教的教儀,該放甚麼樣的曲子讓妳的靈魂得以平靜。我只能找出《聖詩》,將它放在妳的枕頭邊,讓妳自己找、自己看,然後,繼續放著梵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妳的身體逐漸冷卻和僵硬,我想著,佛家會說這只是肉袋皮囊,此刻,妳的身影縈繞在我的腦海,妳的音容笑貌,比平日更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妳在我們的回憶中永生,「我以為妳走了,但現在我知道妳和我在一起」。
《世說新語》記載有晉元帝司馬睿與太子司馬紹關於日遠還是長安遠的對話。司馬紹先說:「不聞人從日邊來」,是日遠;第二天在君臣會宴時,卻改口說:「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原來衡量遠近的距離不在空間,在心間。無心,人則同床異夢,貌合神離,咫尺天涯;有情,則天涯共此時,千里共嬋娟。乘著歌聲的翅膀,妳擺脫了衰老軀殼的羈絆,留給我們不同時代由歲月刻劃的造型,不變的是妳那無所求與溫暖的胸襟、純真的笑容。妳從此自由自在了,是該我祝福妳的。
等3月春暖花開,我要帶著妳和爸爸的照片一起去隅田川、東京鐵塔。4月,臺北世紀合唱團的《遠方》音樂會,在臺北市中山堂中正廳,「願我的愛得聞」,要來捧場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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