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酉潭 教授｜圖：編輯部
民選獨裁是什麼？一年前香港的《亞洲週刊》用封面報導蔡英文總統是民選獨裁以後，引起相當大的爭議。而當國際具有公信力的各種評比報告都給予臺灣相當高的評價以後，風波漸漸平息下來。然而，臺灣公投前後，適逢美國召開全球民主峰會，以及中共不斷地宣稱他們實施的是「全過程人民民主」，臺灣這邊先有前總統馬英九批判臺灣為「不自由的民主」，接著公投開票當晚，國民黨朱立倫主席公開批判臺灣公投已死、民主獨裁。2021年12月21日臺大石之瑜教授更發表一篇文章：「人民會如何面對獨裁腐敗的民選政府？」似乎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與討論，但筆者覺得有待商榷。
在批判石教授文章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來對於一些政治學基本學理做個瞭解。當代民主的主流為「自由式民主」（liberal democracy）。所謂自由式民主是指由定期選舉及有限政府（limited government）所構成的一種政體類型。其主要內涵在於人民擁有充分的公民自由與人權保障，以確保「競爭」（competition）和「參與」（participation）具有實質意義的民主政治。而如何避免民主走向專制的兩根韁繩為：
1.自由主義，就是通過憲政國家（constitutional state）對個人政治自由（individual political freedom）和個人自由（individual liberty）予以法律保護的理論與實踐。[1]
2.憲政主義（constitutionalism），狹義而言，乃是經由立憲而帶來的有限政府（limited government）之政治制度。廣義來說，憲政主義是指經由內在或是外在限制來拘束政府權力，使免於侵害人民自由的政治價值或是企圖。通常是經由某些憲政措施來具現憲政主義之精神，例如成文憲法、權利法案、分權制度、兩院制、聯邦制或是地方分權。[2]
在一個憲政民主國家，以憲法來治理，法律和制度限制了政府，以確保人民的基本權利不致遭受侵犯。而相對地，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或是獨裁政府不受到憲法的制約，不管憲法的內容是甚麼，個人和少數群體在面對政府的獨斷行為時所能得到的保護是微不足道的。[3]
隨著民主化的潮流，自由式民主不僅是已開發國家最主要的政治形式，而且也逐漸在發展中國家流行。臺灣自從1996年實施總統直選以來，一直被評為自由式民主的國家；中國雖從1978年開始進行經濟上的改革開放，但至今為止仍堅持實施一黨專政制，因而始終被評為不自由、不民主的國家。2012年習近平上臺以來，藉著打擊貪腐的名義，一步一步地將權力集中，後來甚至於取消任期連任的限制，以至於中共現在的體制已經愈來愈被形容為極權專制的模式了。他們最近所提出的所謂「全過程人民民主」，其實只是極權的一種說法而已。[4]
接著我們來仔細檢視石教授的觀點[5]：
首先，他根本否認制度有自由民主與極權專制的不同。他說：「自古以來，有權力的統治階層征伐聚斂，荼毒天下的大有人在，有的失去民心而覆滅，有的不堪墮落而改革，中外皆然。這與政治體制有沒有制衡的設計，統治者是不是民選，關係不大。」再者，他不否認民選政府至少有換人執政的機會，但隨即指出民選政府反而「給予統治階層為所欲為的正當性。結果，人民在換黨執政的喧囂中，擺脫不了在少數人把持巨大權力與財富的境遇中，庸庸碌碌地替他們輪流作嫁。」接著，我們看到他根本否認前述自由主義與憲政主義對於當代民主政治權力制約的現象，而指出：大陸與臺灣政治實踐上驚人的類似，因為節制統治階層的仍然是儒家的民本思想。
既然否認了自由主義、憲政主義與極權主義的差異，接下來他的論證就愈來愈離譜了。他竟然無視於國際上已經漸漸認知到中共與中國的不同，且對於極權專制的中共對臺灣的威脅視若無睹，而指出：「如何鞏固民心？兩岸都是一方面動員熱情，一方面壓制不滿。動員熱情的來源，主要是訴求民族主義的尊嚴，大陸靠的是反美反日，臺灣靠的是反中反華。」更離譜的是，他認為中共全過程民主勝過選舉式民主，而無視於臺灣早已被評為自由式民主國家的事實，他說：「中共是憲法規定的執政黨，無所不在，最近提出全過程民主理論，意思就是，人民一輩子的福利，都在他們自己直接或間接參與政治的制度下，得到照顧，故勝過選舉式民主，後者投票選擇的，是宰制自己的政黨。」然後引述儒家邦無道則隱的觀點，批判侯友宜「在這次公投中選擇了隱，但他是假隱，因為他身在局內，結果扭扭捏捏，成了傻B。」由此可見，侯友宜市長在公投期間宣稱尊重每個人自由意志的表達都被他扭曲、批判的一文不值！接著他馬上話鋒一轉呼應文章的標題指出：「可以預見，民選的貪腐獨裁在臺灣會愈來愈嚴重。相比之下，中共肅貪打富與民族尊嚴兩手抓，進而取得統一言論與思想的較高正當性，其底氣比臺灣純粹靠網軍眾口鑠金還是強。」
縱觀石教授行文的方式，乃是先設定政治體制沒有什麼不同，都會有濫權、腐化的問題，再來論證臺灣的民選獨裁不會比中共的極權專制表現得更好（甚至於更差），但對於指控臺灣是否屬於民選獨裁，尤其是貪腐部分並沒有舉證說明，而是一廂情願的認定。令人納悶的是，為何一個高等學府的知識份子會無視於國際具有公信力的測量機構對於臺灣的評比，例如：「自由之家」2021年全球自由度調查報告，臺灣以94分繼續名列自由國家的前茅，而年度網路自由（Freedom on the Net）排名報告，臺灣也躋身最高國家前五名。尤其難得的是，英國《經濟學人》的「民主指數」評比，臺灣在167個受評比國家地區排名第11，首度晉身「完全民主國家」。[6]至於石教授指控的臺灣民選獨裁貪腐的部分，依據「自由之家」的評比，在「防止官員腐敗的保障措施是否強有力和有效？」這一小項，臺灣的確在滿分四分中被扣了一分，不過，評比報告客觀地指出：「腐敗比過去少了很多，但它仍然是一個問題。政商利益相互交織，導致政府採購失當。目前由民進黨領導的政府已採取行動減少這些做法，包括通過立法者於 2019 年通過的《政府採購法》修正案。」[7]反觀在中國部分，不僅毫無意外地被評為僅有九分的不自由專制政權，在「自由之家」有關貪腐部分的評比項目中更只是獲得滿分四分中的一分而已。報告指出，習近平2012年上臺後加強反腐，已經有超過一百萬的官員受到調查和處罰，但反腐運動已被嚴重政治化，越來越被認為是打擊異己的手段，因為「許多目標精英被視為習近平的前任或潛在競爭對手，2017 年黨規的變化將紀律檢查的重點轉移到加強黨的意識形態和忠誠度上面。」而且「當局未能採取更全面地解決腐敗問題的基本改革，例如要求官員公開披露其資產，建立真正獨立的監督機構，並允許獨立的媒體、法院和公民活動家充當監督者。」[8]
進一步來觀察，依據國際透明組織2020年全球清廉印象指數（Corruption Perception Index, 簡稱CPI）的評比，全球前十名除了新加坡之外全部都是自由民主國家，換言之，自由民主國家的表現仍然普遍優於專制國家。臺灣清廉度得分65分全球排名第28，雖還有改善的空間，但仍然優於強調打擊貪腐的中共政權，得分42分全球第78。要說民選獨裁又貪腐的國家，這幾年被評為從民主倒退回不自由的威權專制國家，例如土耳其、泰國、俄羅斯才是當之無愧，其清廉指數分別為40、36、30，排名第86、104、129，都比中國還遭糕。[9]
總而言之，比起表現最好的北歐先進民主國家來說，臺灣民主雖然還有一些進步的空間，但若信口開河地隨便指控臺灣為「獨裁腐敗的民選政府」，顯然太不合乎事實了！
[1] Giovanni Sartori (1987), The Theory of Democracy Revisited, Chatham, New
Jersey: Chatham House Publishers, Inc.p.380.
[2] 海伍德（Andrew Heywood）著，《政治的意識形態》, 台北：五南圖書公司，頁38。
[3] Michael G. Roskin, Robert L. Cord, James A. Medeiros, Walter S. Jones著，林承正等譯，《政治學》，台北：雙頁書廊公司，頁100。
[4] https://www.scooptw.com/thinktank/butterfly_whispers/66164/
[5] https://www.storm.mg/article/4109747?mode=whole
[6] https://freedomhouse.org/countries/freedom-world/scores
https://freedomhouse.org/countries/freedom-net/scores
[7] https://freedomhouse.org/country/taiwan/freedom-world/2021
[8] https://freedomhouse.org/country/china/freedom-world/2021
[9]https://www.tict.org.tw/%E5%8F%B0%E7%81%A3%E9%80%8F%E6%98%8E%E7%B5%84%E7%B9%94%E5%85%AC%E5%B8%832020%E5%B9%B4%E4%B8%96%E7%95%8C%E5%90%84%E5%9C%8B%E3%80%8C%E6%B8%85%E5%BB%89%E5%8D%B0%E8%B1%A1%E6%8C%87%E6%95%B8%E3%80%8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