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社長 張淯 | 圖:柯信志 攝影 | 獨家報導1150期(4+5+6月份)
當代書法藝術家董陽孜,獨創的書藝風格,為當代書藝作品下了全新的註解。對她來說,書法不只是傳達漢字之美,更能抒發心念。
她的作品,中西融合,突破傳統,筆墨濃重或點筆輕盈,墨色、版面與字形的變化,好似一首特別演奏的無聲旋律,直指人心,令人低迴不已。
凝望著董陽孜豪邁激越的大型書法創作,不僅是書法文字,還是錯落有致的視覺風景,彷彿感受一種讓人不曾自覺到的生命動力,賦予觀賞者心靈的洗滌。
董陽孜的作品有狂放的濃墨,也有情意綿長、雲淡風輕的淡墨,其間的詩句,也是她日常生活的有感而發。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有了相應的體會,就會想表現當時心境的作品,」身著黑色立領旗袍上衣,襟上點綴一枚古樸玉飾,素雅而略顯清瞿的董陽孜謙和地笑著說。
行事低調不喜曝光的她,帶著一份特殊的使命感,一肩扛起了推動書法藝術的理想,卻一直專注著兩件事。
一是她感覺體力隨著年齡的上升成反比地下降。她要追趕著時間,盡量書寫「大字」。在她全神貫注、汗如雨下的大筆揮灑下,一件件巨幅作品就展現在人們眼前。
另一個是憂慮,她感受到中國文字與書法在電腦取代書寫的潮流下日趨凋零,急切地想喚起年輕人重視中國文字的美和價值。
她不僅僅是為自己辦展覽,也是為現在以及將來的人留下一種堅持,要人們重新珍視這傳承千年的文字,再次品嚐文字書寫的巨大魅力。
熱情
董陽孜的書法隨處可見,從火車站、書店,到國家音樂廳,但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只是平凡的主婦;不肯上電視,不樂意接受採訪。
知道藝術展演需要財物資助,為別人的表演,她義無反顧,為自己的展覽,她卻常常難以啟齒。
這就是董陽孜。她無疑是當代最重要的書法家之一,以雄渾奔放的氣勢見長,書法展覽遍及美國、加拿大、英國、日本等地,成就深獲國際藝壇肯定,一幅作品的國際收藏價可以高達新台幣數百萬元。
她的作品,深受藝文界的青睞,從龍應台《野火集》、《雲門舞集》、《城市舞台》、《金石堂文化廣場》以及公視的《孽子》、《孤戀花》,到2004年在國家戲劇院轟動一時的青春版《牡丹亭》,甚至在國家音樂廳,那幅引自《詩經》「瑟兮僩兮赫兮咺兮」雄渾豪邁的逸品,都出自董陽孜的手筆。
然而,董陽孜書法的快意奔放,來自忠於自我的執著性格。踏上書法這條路,一開始就不是事先規劃好的。
成長在傳統家教甚嚴的家庭,她8歲開始學習書法,中學就得過國際書法獎。留美進修藝術中,仍不忘中國的書法,而且能融會東西文化,走出自己的風格。
年輕時的她,始終活在親人的期盼、和自我的實現中,有矛盾,有掙扎。但畢竟也走出自己得以揮灑的一片空間。
執著
1942年出生於上海,董陽孜8歲就開始抓著毛筆臨摹顏真卿的字帖,然而,父親交付這項功課的初始動機,只是希望女兒不要在外貪玩。
沒想到,書法卻讓董陽孜體會到沉靜而專注的喜悅,她每天寫100字大楷,200字小楷,但她一點也不覺得苦,反而感到很開心。
在那個沒有電視的年代,董陽孜的童年卻因墨香而豐富。多半是一早起來就開始習字,光線不會太強,天剛亮,鳥叫蟬鳴,她一邊聽廣播劇,一邊研墨,「真的很舒服,回想起來都是很愉快的早上,」董陽孜瞇著眼回憶。
父親無心插柳,卻使她就此著迷於書法世界,並義無反顧地走上藝術家之路。師大美術系畢業後,董陽孜決定出國進修,卻遭到父親質疑,「女孩子學藝術根本無法賺錢養家。」
父親的反對,反而使董陽孜的行動更堅定。天生的主見強、個性硬,董陽孜認為未來應該由自己來定義。
當時父親講的是一套,董陽孜做的卻是另外一套,但,董陽孜總覺得,她在寫字時最快樂。
雖然父親說藝術不能當飯吃,但董陽孜還是認為,快樂對她來說,非常重要,母親也很支持她,父親只能無可奈何。
沒有如父親擔心的三餐不繼,董陽孜順利取得美國麻州大學藝術碩士,畢業後在人才匯聚的紐約雜誌社擔任美術設計,甚至獲得全美創作設計展封面設計獎。
萌芽
董陽孜在創作中融入西方構圖的理論,兼具平面設計以及傳統美學,多年油畫和設計的歷練,使她對於構圖的掌握度大幅提升,工作能力也備受主管肯定。
然而,從未忘情書法的她,始終是「碑帖帶著走」,每日清晨研墨運筆從未間斷,創作欲望也在心中逐漸萌芽。
另一方面,外在的刺激也使董陽孜意識到自己對中國書法的使命感。一次參觀紐約現代美術館,正巧有日本書法的展出。
她望著這項由中國傳出的藝術,被日本發揚光大,內心五味雜陳。「我很痛心,日本、韓國都把書法當國寶,台灣卻不重視。我不禁想,是否有天我的書法作品,也能進入這個美術館?」
1980年代歸國後,董陽孜開始書法創作。與藝術界重視師承、派別迥異,董陽孜的書法自成一格,也未「拜師」。「因為不需要。我覺得藝術、文學的成就都是要靠自己,」個性獨立的董陽孜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天底下老師處處都在,看你怎麼去學。」
董陽孜的創作空間和格局深受中國現代著名作家臺靜農的影響。年少時,她常向臺靜農請教,有一回,臺老談得興起,就在一方小紙片上寫下8個字交給她,並且慎重地告訴她,這是張大千的老師清道人(李瑞清,清末著名書法家)傳授給張大千的寫字祕訣:「胸有全紙,目無全字」。
多年後,她看自己的作品,比較滿意的,就是符合這八個字的意境。由於不願被定義、不耐受拘束,學油畫出身的董陽孜,在書法創作展現強烈的現代性格,時常是畫面構圖先於文字意象。
「有時我會想,畫面左下角要寫得很大、非常粗獷,右上可能就要輕,讓它對比,」為了心中理想的構圖,董陽孜會特意翻尋出適合的句子,加以表現。由於是刻意造境,董陽孜作品往往突破窠臼,洋溢連貫的飽滿氣勢,使書法呈現繪畫一般豐富的律動感。
突破
董陽孜的書法作品在表現上有意識的超越行列格局、字形架構,追求一種平面疏密與黑白變化的效果,讓書法跳脫傳統的點與線,成為必須兼顧四面、無前無後、無上無下的整體經驗。
不只是筆法、畫面構成突破傳統,董陽孜的大氣魄也展現在驚人的創作尺寸上,取自李清照〈漁家傲〉的直書作品「九萬里風鵬正舉」,足足有5個人高,作品「任所適」,單單3字寬就超過8公尺。
董陽孜寫字時非常專注,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氣呵成的豪氣來自對作品內涵的篤定。創作書寫的都是她感觸深刻的字句,下筆前的草稿也是經過多次修改、思考與重整。
包括取自《戰國策》的「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就是有感於幾年前的SARS肆虐與紐約九一一災變的作品,董陽孜特地在頂端留下一道空白,下方用重筆濃墨堆擠出壓抑型的字體,反映人世間的焦慮與混亂。
「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則是用隨心運轉的流暢筆觸,呈現出有韻律,甚至有生氣的大地。「兩張對比,我們人造的孽,就形成了一種壓迫。這一前一後創作的兩張作品,就代表了我不同的心情。」
直爽
作品的開闔大度,不只反映董陽孜對藝術創作的執著,也反映她慷慨直爽的個性。雖然董陽孜的作品具有「國際身價」,但只要是她認為該幫的忙,都不吝伸出援手。
曾經有一對喜歡董陽孜作品的年輕人來找她,表示要創業開餐館,董陽孜覺得這兩個年輕人十分上進,就爽快答應為他們餐館題字。
古道熱腸,對書法執著,對朋友關心,對於經費拮据的藝文界,董陽孜更是常常義不容辭地出手,雲門舞集的「九歌」、「薪傳」、「紅樓夢」,新舞台的「新舞風」、「新老戲」等系列名,都是出自董陽孜之手。
下筆前,董陽孜都會做大量功課,主動找尋相關資料,深刻瞭解文字要傳達的精神,再揣摩構思畫面呈現。像董陽孜為了寫出「新舞風」中「舞」字的動感,會特地去觀賞舞蹈表演。當對於字有更新的想法與體會,她也主動重寫供原單位使用。
對自己的作品要求非常嚴格。有次應新舞台之邀,寫「李寶春」三字,董陽孜為了讓三字呈現京劇老生的氣質,連寫3、40張才挑出一張自己滿意的作品。
董陽孜的慷慨,也表現在對後進的提攜上。例如2003年在兩廳院展出「字在自在」系列作品,展覽看板上就醒目標示出負責燈光、空間設計的陳瑞憲,以及周邊商品設計的陳俊良的資歷背景。此外,董陽孜也會逢人稱讚這些合作伙伴的功勞,甚至引薦給政商名流,增加年輕人的表現機會。
然而,近年來電腦普及,學校也不再規定學生寫書法,眼見書法藝術逐漸式微,董陽孜的憂慮溢於言表,「不用強迫寫得很好,但總要給小孩一個寫毛筆的機會吧!如果人們從小不去接觸,等看慣五顏六色的西方油畫後,未來恐怕連欣賞書法的能力也沒有。」
董陽孜希望小孩都能拿起毛筆寫書法,將中國的書法藝術發揚到世界各地,「不要到最後,還得向日本或韓國取經,那豈不是太悲哀了嗎?」她眼神堅定,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