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 詩書茶畫

獨家報導文.圖:吳德亮

誰說作家只能寫書?古人蘇東坡才高八斗,散文、詩、詞、賦都有一定的成就和地位,而且擅長書法和繪畫,是文學藝術史上的通才,作家若能浸淫在的詩書茶畫中,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友人前往臺北東區某宮廟神壇:一陣禮貌寒暄,主人在握手後忽然抓住我的手大聲驚呼:
「唉呀,你這十多年來辛苦都在為人作嫁,你是做什麼的?」
我說我是作家。

「啊!你寫了一堆書捧紅了一堆人,還讓很多人賺了很多錢,可是你什麼也沒賺到,有人甚至連謝謝都不會說一聲,是吧?」他抓緊我的手,語氣更激動了。

沒錯,從《風起雲湧普洱茶》、《台北找茶》、《台灣找茶》、《普洱找茶》、《普洱藏茶》、《台灣的茶園與茶館》,到《台灣茶器》、《台灣喫茶》、《台灣人文茶器》、《戲說六大茶類》,十多年來在兩岸出版了十多本茶文化暢銷大書,「不求聞達於諸侯」,只要能為臺灣、為兩岸的茶文化廣為發聲、略盡綿薄之力,已願足矣。

兩岸知名茶文化作家吳德亮,經常上各大媒體為消費者解惑。

「你有這麼偉大嗎?」

當然沒有,我只是個作家,儘管想要換間稍大工作室都顯得左支右絀,但每天詩書茶畫,倒也快活自在。
臨去前他又語出驚人:要我「暫時不要賣畫」,因為「兩年後你的畫作會非常搶手,而且價格也將節節飆升至無法想像的地步」,是耶非耶,總算扳回一城了。

接著在臺北某文藝雅集作家餐會,有文壇前輩抓住我的手大聲說:「唉呀,你這幾年都在寫茶,很多讀者會不再記得你曾是叱吒文壇的詩人藝術家啦!」

價格不菲的紅印與保存完整的外包茶票紙。

我說沒關係,日前每隔週五在報紙固定發表《茶票詩畫》專欄,每兩週至少有一幅畫、一首詩、一篇散文,而且馬上要結集在對岸出版了。

「那還是在寫茶畫茶呀!」

我大笑,元稹的《一七令-茶》開啟圖像詩的濫觴;蘇軾的《試院煎茶》、唐寅〈事茗圖〉的「日長何所事,茗碗自賫持」、文徵明〈品茶圖〉的「穀雨乍過茶事好,鼎湯初沸有朋來」等,可都是傳誦千古的名

詩名畫呢,誰曰不可?

「為何叫茶票詩畫?而不是詩書茶畫呢?」他繼續追問。

我最近幾年都用茶票紙寫詩繪畫,從雲南鶴慶山區千里迢迢帶回,未經印刷的茶票紙,與愛書人喜愛的藏書票不盡相同,通常指1950年代後,普洱茶打破傳統簡陋包裝,為圓茶披上約二尺見方的棉紙外衣,每張稱為一票,無須再經裁切即可包裝一片357公克的制式圓茶。有別於過去置於每筒七餅中的一、二餅間,老茶常見的「大票」或「筒票」;或緊壓在茶餅或茶磚中央作為商標的「內飛」等。

吳德亮茶票詩畫作品〈唐吉訶德的中式下午茶〉。

攜回的手工茶票紙質地或厚或薄迥異於一般棉紙,只是底色或棕或黃變化甚多,纖維也較多且明顯,讓喜歡嘗試不同媒材創作的我愛不忍釋,顏料加上普洱茶汁繪成後,截然不同於傳統英國式水彩或中國水墨風采,更讓我竊喜不已,詩句也油然而生,無論水彩或壓克力顏料均能貼切地沁入,厚實的層層紙本瞬間包容大量渲染的水分,使畫面更顯飽滿豐盈;原本鋒芒銳利的色彩也如茶品陳化般,逐漸回穩收斂,陰影或暗處的筆觸也盡可能直接以茶湯描繪,感受作為悠悠歲月見證的茶票紙香。

《茶票詩畫1 》紅印開湯

時序已過立秋,但臺北一樣每天持續38℃左右的高溫酷熱,收藏家好友鄭君特別邀約品飲老茶,順便看看他數十年來琳瑯滿目的收藏。

抵達後鄭君先沖泡一款約五年陳期的新竹東方美人茶特等獎,算是序曲吧?接著主人打開櫥櫃,一筒完整竹箬包裝的普洱陳茶赫然出現眼前,透過被歲月撐開的間隙往內細看,白色斑剝的茶票紙上,無論上方的「中國茶葉公司雲南省公司」,或下方的「中茶牌圓茶」字樣,還有正中央由八個「中」字圍繞的「茶」字,全部都為紅色,不就是今日普洱茶的當紅炸子雞「紅印」嗎?讓我的眼睛頓時為之一亮。

吳德亮茶票詩畫作品〈風花雪月〉。

所謂紅印,即中共建政後終結所有私營茶號,普洱茶產製納入計畫經濟,1951年12月正式註冊「中茶牌」商標,1953年西雙版納「佛海茶廠」更名為「海茶廠」,異幟後所生產的首批普洱圓茶。

頂著「中共建政第一餅」的光環,1997年我在臺北建國假日花市以單餅(357公克)價格三千臺幣購得的紅印,今天已飆至每餅三百萬台幣左右,二十年翻漲一千倍,令人咋舌,因此少有人喝得起,在對岸尤其成了少數人炫富或者轉手套利的工具。每當友人問起我早年廉價購得的紅印普洱,我也只能指著肚子苦笑說「都收在這裡了」。

吳德亮茶票詩畫作品〈超現實重生的翠鳥〉。

看著我取出紙筆相機為近年難得見到的完整七片紅印筒包做速寫拍照,鄭君再取出一餅拆開的紅印圓茶,毫不猶豫剝下約莫11公克的大份量,肉眼即可見其「茶菁肥碩、條索飽滿」的特色,再以大朱泥壺沖泡,讓我痛快地大口暢飲。

以著作《臺灣通史》聞名的先賢連橫,早在清末編修的《雅堂文集–茗談》中,提到「臺人品茶,茗必武夷,壺必孟臣,杯必若深,三者品茗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其中「孟臣」指的並非真由明代宜興紫砂名匠惠孟臣所作陶壺,而是後世陶人借名,作為壺胎壁薄、工藝細膩的宜興小壺統稱。而若深也稱「若琛」,相傳為清代景德鎮燒瓷名匠若深所作,今天也成了工夫茶「烹茶四寶」之一白瓷小杯的代名詞。

吳德亮茶票詩畫作品〈美人茶香〉。

份量飽滿的紅印以滾水沖入後,但見金晃晃的油光層層,在杯緣不斷推湧湯暈。待栗紅透亮的茶湯入口,但覺茶氣強勁、厚重感十足;抖擻的熟韻更讓人倍感珍惜,繪寫出瞬間爆發的靈感,彷彿仍有餘香在口齒

間迴盪:
彷彿五指山下  驚天一躍的
齊天大聖  撥開層層竹箬
鬆綁斑剝的  悠悠歲月
孟臣先發  若琛隨至
為栗紅透亮的  天價茶湯
浮一大白

《茶票詩畫2 》唐吉訶德的中式下午茶

戶外茶席上,頭等獎的東方美人茶散發迷人的花香蜜韻,在微濕的空氣中層層疊疊,纏繞迴轉,吸引許多茶人帶著杯具前往品賞。

就在大家讚不絕口的當下,一隻披著斑燦舞衣的蝴蝶循著蜜香飛來,紅琥珀色的背翅有數枚同心圓的擬眼紋,其中一對更如貓眼般大而亮麗,讓人一眼就可以辨識出,那是一隻孔雀蛺蝶,或另一個俗名「貓眼蛺蝶」。

但見牠忙不迭地在空中虛晃了兩三圈,隨即停在柴燒的鐵色茶倉伸出觸角,口器不斷撞擊花形的蓋鈕,這樣反覆失敗了好幾次。失望之餘,看牠無奈轉了個身,圍繞一旁的提梁壺嘴繼續飛翔,似乎還弄不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

場景放大到17世紀西班牙的文學經典《唐吉訶德》,在已經沒有騎士的年代,沉溺幻想的騎士將風車當成巨人、把旅店看做城堡而不斷衝撞,重複上演荒謬的鬧劇。作家塞萬提斯塑造了一位集矛盾於一身、既可喜又可悲的主角,直到故事結尾才從脫離現實的夢幻中甦醒過來。作品徹底摧毀了當時氾濫的騎士文學,也為他贏得了歐洲大文豪的封號。

吳德亮茶票詩畫作品〈月亮與鐵〉。

茶席主人胡定如手捏成形的柴燒茶器,看似毫無章法,卻「拙」得自成一格,瀰漫飽滿厚實的超現實主義趣味,顯然隨性創作的才氣功力不容小覷。在蛺蝶小 小的眼裡,提梁壺上「塞入」的斗大壺蓋應如頭盔,鐵色的壺身彷彿甲冑,而茶倉則宛如城堡吧?所幸化身唐吉訶德的短暫夢幻很快結束,牠揮一揮漂亮的羽衣,悻悻然飛走了,留下若無其事繼續品茶的男男女女,以及空氣中持續瀰漫的醉人蜜香。

亦師亦友的大詩人管管曾有詩云「聞說有了戰事,那麼下一站,下一站是蛺蝶」。我也有詩如下:

為一朵倉鈕形塑的花
一抹東方美人的蜜香
瘋狂衝撞
的孔雀蛺蝶
觸角為矛,展翅為盾
刺向柴燒沸騰的鐵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