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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多年前的賣座電影《小鬼當家》嗎?父母帶著全家大小外出旅行,卻獨漏了最小的男孩,留下一個人孤伶伶在家對抗狡詐的竊賊搶匪,令人印象深刻。
在大陸風雲變色,國民政府大舉遷台的40年代末期,也有部真實版的《小鬼當家》曾是國民黨高官的爸爸帶著全家大小來到台灣,卻深怕還在江西讀小學的「過動兒」壞了大事,獨留他一人身陷「鐵幕」,小小年紀甚至因為相伴的收音機而莫名其妙被揪去坐牢。兩年後的1951年,母親才透過人口黃牛幫他從瑞金、南昌一路搭火車到廣州,再從深圳偷渡到香港輾轉來台。
過動藝術家
數十年後的今天,當年的過動兒成了國際知名的油畫大師,也是藝術家們津津樂道的「台灣畫廊之父」,更是唯一跨越藍綠、曾蒙蔣經國與阿扁兩位前總統召見的畫家。
儘管已「高齡」75歲、還曾因生病從鬼門關前三進三出,依然不改過動的性格,經常一個人開著休旅車全台「畫」透透,以過人的毅力與爆發力,讓台灣美麗的景致透過精彩的畫作傳遍全世界。
他是楊興生,投身專業創作已有50多年,號稱全台畫賣得最好、最多,也曾是收入最高的畫家,尤其在與股市大亨榮安邱合作經營「時代畫廊」的那幾年,還創下每月收入百萬的畫壇最高紀錄;畫作搶手到每年都有銀行金控爭印月曆發行。卻因不善理財,一度負債高達4,000多萬。12年前痛定思痛,毅然從繁華的台北東區搬到淡水鄉間;從深夜泡咖啡館、打柏青哥,再轉去打撞球的熬夜人生,到日出而作、日暮卻不息的拚命創作;今天不僅還清債務,還能逍遙自在地反覆跑遍台澎金馬到處寫生,比起號稱「全台走透透」的前省長宋楚瑜,楊興生的足跡更多且更廣。
小時候到底「過動」到什麼程度,讓父母不得不狠心丟下?楊興生舉例說抗戰勝利時,他擠在人群中舉起彈弓亂射,把遊行隊伍領頭的軍官射瞎了右眼,害得父母差點背負「刺客」罪名,最後賠了大把銀子了事。在台灣念完小學六年級,考取當時號稱比台大還難的建國中學初中部,也因為過動被迫休學;即便以優異的成績再插班考進師大附中也無法順利畢業,只能以同等學歷勉強進入強恕高中,最後居然還能以第十名的成績考取師大美術系,讓全校師生都跌破眼鏡。
值得一提的是:做為客家人南遷落腳的第一站,在台灣,來自江西的客家人卻不多,大陸變色以後才「逃難」來台的更少,楊興生就是其中的極少數。長久以來許多人稱他「外省人」讓他很不服氣,因為幾乎踏遍台灣每一吋土地的他「比誰都更愛台灣」。作為筆者亦師亦友的忘年大哥,經常相約寫生或喝咖啡,儘管「贛南腔」與筆者的四縣腔客家話明顯不同,見面時仍喜歡先以各自的母語「雞同鴨講」,然後彼此相視大笑。
全台畫透透
因此,過去筆者在《新聞週刊》擔任總編輯時,特別為他開了個專欄就叫「台灣畫透透」,要他從北到南每周交出一幅畫作,並藉機考驗他是否言過其實。果然從鼻頭角、淡水、八里一路向南,包括台東鹿野、屏東楓港等美景,深刻精準地抓住台灣風采的精髓,圖文並茂地一一呈現給國內外讀者,從不漏失。讓許多深綠的讀者也深受感動,阿扁總統甚至收藏了他的官田風景油畫,一直掛在總統府辦公室內。
其實在兩岸結束敵對狀態,台灣解禁開放前往大陸探親與觀光伊始,楊興生也曾滿懷憧憬地前往蘇州,畫了數十幅古城水鄉景致後返台舉辦畫展,甫開幕就售完全部作品,讓興奮的畫廊主人要他立即再跑一趟,乘勝追擊畫出更多蘇州風景,卻被他斷然拒絕了。他解釋說在那裡總感覺自己只是過客,不會想再畫第二次了,從此只畫台灣,因為「胸中永遠澎湃著對這片土地豐沛的感情」,才能源源不斷專注本土題材的表現。可以說,無論是風景或靜物,達達的馬蹄已在飛越萬里之後,找到靈感的真正來源與歸宿了。
有老外或對岸收藏家質疑台灣面積不大,怎可能有永遠畫不完的美景?這正是楊興生過人之處,他較少去畫那些風景明信片或月曆大量曝光的著名景點,反而選擇許多再平凡不過、隨處俯拾可得的田野、街道,甚至翻修的鐵皮屋、白色水泥屋舍等,在他筆下都成了溫馨的精彩畫作。哪怕是一道斑駁的鐵門、一抹牆角的光線、一小撮老舊屋瓦上冒出的小草,都像是不施胭脂的美女那般清新自然,讓觀者深深感動。
天性豁達的楊興生極少埋怨,包括他從不下廚的妻子、慘遭套牢的山坡地房屋等;唯一的感慨是國人不太注重環境生態與文化資產保存,讓自然人文景觀遭受嚴重破壞。50多年來親眼目睹台灣從農業生態邁向工業社會,美景逐年消失,因此更加緊腳步,希望藉由畫筆留住片片老舊的屋瓦、斑駁的牆面、綿延的畦田、飽滿的稻香等,讓幸福富饒的顏彩駐足大地,將台灣鄉村的恬靜與悠然,在畫布上淋漓盡致地展現。無怪乎第一銀行年前舉辦楊興生油畫收藏展,就命名為「淡定之美——找回台灣原貌的生命力與寧靜」。
台灣畫廊之父
楊興生賺進的人生第一桶金,是在1964年師大美術系的畢業展上,售出生平第一張畫給一位華僑,3,000元台幣的畫價足足是當年普通公務員月薪的十倍,讓他從此立志當一位專業畫家,他說「如果沒有那一張畫的激勵,很可能就當一位平凡的美術老師終其一生了」。
許多人稱楊興生為「台灣畫廊之父」,因為從美國到台灣,楊興生總共開過七家畫廊,在台灣開過畫廊的數量,與銷售油畫的數量,至今無人能出其右。其實楊興生原本想去法國、卻陰錯陽差地考取托福跑到美國深造,過動的性格又讓他連續換了三所大學都無法完成學業,反而在就讀新墨西哥大學時,前往當地著名的高山避暑聖地Tause啟發開畫廊的靈感。原來小鎮上到處都是畫廊,由於冬春季的酷寒氣候,每年僅開放5~8月,此時來自全球各地的窮畫家都會來此租場地作畫賣畫,等到季節一過,再拿著全部收入到世界各地旅行玩樂,錢花光後第二年再像候鳥般返回當地作畫賣畫。
這樣的觀察給楊興生很大的靈感,原來藝術可以不必那麼嚴肅,原來開畫廊是可以賺錢的。因此乾脆休學跑到洛杉磯開起了畫廊,第一次跟好萊塢的西部片打仔明星合夥,後來乾脆自己獨資,為自己再賺進人生第二桶金。可惜最後還是拗不過父親、岳父與小孩的親情勸說,忍痛關店返台。
楊興生回憶說,返台後正值台灣經濟起飛的70年代中期,看見新開發的忠孝東路四段正大興土木,拿起廣告一看,預售中的「龍門購物中心」六坪商場攤位只要5萬元,趕緊訂了一戶,簽約時才發現純係廣告噱頭,5萬只是頭期款,還得陸續再繳27萬。硬著頭皮熬到交屋,二樓偌大的樓層竟然只有他一人進駐,當時「台北房屋」董事長葉條輝乾脆要他白天把畫搬出來擺滿二樓牆面,深夜打烊後再搬回小房間,「龍門畫廊」就這麼開始了。由於是當時台北唯一的畫廊,生意好得不得了,四個月後,湯臣集團買下整層,身為最牛釘子戶的他讓出6坪,為自己再賺進300萬。有了足夠子彈,他躊躇滿志地在對街羅馬大廈買了棟房子,繼續經營龍門畫廊,直至交棒給畫廊經理為止。
從龍門畫廊、大陸畫廊、第七藝術中心、第七畫廊,到與榮安邱合作的兩百坪大空間時代畫廊,楊興生創立的畫廊,每間都曾是當時台北畫壇最美麗的驚嘆號,每年都有漂亮業績。不僅為當時全民拚經濟的台北注入文化藝術新活水,也開啟台灣私辦畫廊的風氣,留下不少資深畫家的感動,更培植許多年輕藝術家得以嶄露頭角,「台灣畫廊之父」絕非浪得虛名。
粗獷到柔和
不開畫廊以後,儘管更能專心畫畫與玩樂,卻還像拚命三郎一樣日以繼夜、體力長期透支,甚至經常被醫生強制住院,以免「回家後又熬夜作畫」弄垮身體,而且收入也較不穩定。他常說「我很會賺錢,但是新台幣從未在我身邊停留過很久」。不過,做一個自由自在的專業畫家,對楊興生來說比什麼都重要,為了這個理想的實現,即使曾經擁有全世界而又再失去,也算不了什麼吧?
有藝評家說楊興生「像是一艘流浪的船,航行在繪畫大海中,有豐富的人生,也有不定的性格,在移動中一次次更新生命」。因此儘管全省走透透,楊興生筆下的漁港、海濱、漁船、舢舨等題材也特別多,早期大多以畫刀咨意揮灑,畫面顯得粗獷卻又張力十足。年過60以後,逐漸以軟筆改變為柔和的筆觸,少了過去的銳利色彩與氣勢凌人的構圖,卻更多了一份細膩與祥和:淡淡藍灰色的天空點綴幾朵流浪的雲,遠景的大型漁船在觀音山擁抱的對岸顯得渺小,近景極度寫實描繪的舢舨在寧靜的水面反而更顯大氣,令人想起詩人白萩對詩的經典評論「或大或小」,淡定的畫面卻洋溢滿滿的幸福。
其實無論早期的奔放或近年的婉約,楊興生的畫面總是顯得乾淨、亮麗,待仔細品味後又彷彿韻味十足的紅水烏龍,層次豐富地讓人回味再三。以「楓港古厝」為例,紅瓦老厝斑駁的牆面用了陰暗的黑灰色隨意塗抹,對比前方陽光飽滿照射的紅瓦白牆,不規則堆砌的石疊累累頂上滿佈青草,一旁的水泥矮牆卻開滿璀璨的紅花,灰色的柏油路面逐漸延伸至無限遠,湛藍的天空適時包容了寧靜的午後。每一道筆觸都層次分明地彰顯相同色彩的不同變化,即使用了許多陰暗色調,整個畫面依然亮麗純淨,讓人感到悠然的舒適與愜意。
不過創作出許多乾淨且看似充滿效率的作品背後,楊興生的畫架與調色盤卻是慘不忍睹,彷彿滷肉飯百年老店門口常見的「千年老滷」——從不熄火或清洗的大型鐵鍋或陶甕,猶在沸騰的滷肉周邊,累積了厚厚的油垢與醬汁,儘管香味撲鼻卻也往往讓人心驚肉跳。楊興生說他的調色盤與畫架年齡絕對超過40歲,由於每天持續不斷創作,因此無須也無暇整理或清洗,舊的顏料尚未完全乾涸,新的顏料又層層疊疊繼續擠了上去,久而久之就形成厚實繽紛的「千年老色」。無怪乎,同樣的顏彩可以繪出那麼多不同的變化,讓我大開眼界。
作為台灣最具代表性的鄉土畫家,楊興生卻在三年前舉辦大型抽象畫展,成績一樣亮麗耀眼,也讓許多收藏家大感納悶與好奇,以為他像西班牙大畫家米羅一樣,臨老才從超現實轉向抽象。事實正好相反,楊興生早年大多畫抽象,第一幅售出的作品也是抽象畫,反而是在經營畫廊之後才走向具象寫實。他相信「畫家要先滿足自己,才能畫出生活中的感動」,認為「持續不斷用心的畫,創作本身自然會指引畫家走出一條正確的路」。
楊興生說抽象畫的構圖非常重要,當年的抽象創作與磨練也造就今天精準的具象構圖,例如他常會留下畫面呼吸的地方,有時近景成了陪襯,天空才是主題。許多藝評家都說他的作品有強烈的視覺焦點,讓人一腳陷入迷人的景色當中,其實正是精準的構圖牽引的視線所造成,非有過人的才氣與數十年的功力不可。
此外,楊興生說他早年曾拜在國畫大師季康的門下苦學仕女畫,今天看似全然不相干的兩種媒材,卻能將季老師傳授的仕女線條充分運用在風景題材上,且特別得心應手,已將東西方迥然不同的技法融合了。以往我從未看過他的水墨仕女作品,某天卻無意中發現一幅女體油畫,完成時間在1980年,線條肌理分明,構圖簡單卻聚焦強烈,果然深得仕女畫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