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社長 張淯 | 圖:彭級鋒 攝影 | 獨家報導1149期(1+2+3月份)
擁有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物理學博士、澳洲雪梨大學建築科學超博士學歷,事業版圖橫跨美、加、日、德、北歐與南半球的澳洲、紐西蘭,領域橫跨電子、貿易與建築,以上讓一般人花上三輩子,也無法企及的經歷,卻只在吳庭光人生的上半場,佔據一部分。
走過最黑暗的政治冤獄,並參與、推動了台灣最輝煌的一頁經濟發展史,這位兼具物理學家、建築家身份的企業家,究竟如何撥開迷霧,為家族的困境解套,為台灣的未來尋找解方?
擁有被譽為「香蕉大王」、「蕉神」的父親吳振瑞,加上一身的儒雅氣息,總讓人覺得吳庭光的從容與儒雅,是從優渥的環境而來。畢竟,在台灣靠香蕉賺進大把鈔票的時代,吳振瑞一人就擁有三十幾甲香蕉田。
「但其實我從小就很想學做生意,初中的時候因為連註冊、吃飯的錢都沒有,我就說服父親除了漁市場外,為什麼不試著把鰻魚拿到夜市去賣?」吳庭光想起小時候跟著父親到處做生意的經歷,到現在還是很寶貴的記憶……
跌谷底,遇貴人
吳庭光回憶,父親是天生的生意人,嗅覺敏銳,敢於冒險,且嚴守誠信,當其他人還在做進出口貿易時,吳庭光的父親就已砸下重金,搶進東沙群島的魚苗生意。「好死不死,連三年颳颱風,第四年安全抵達東沙島時,卻遇到一甲子才一次的魚苗空窗期,讓父親慘賠。」
父親的這一跤,讓一家人的生活從雲端跌回平地。
「小學三年級以前,多虧父親的努力打拚,當別的同學還在打赤腳,我們兄弟姊妹已經穿皮鞋上學了。小學三年級後,多虧母親勤於理家,雖然窮,我們每天都還是穿著燙得漿平的衣服到學校,任誰都看不出來家裡遭遇巨變。」即使是回憶最苦的那十年,吳庭光語氣總是仍充滿感恩。
「如果不是因為那樣苦過,後來大概也不會拚了命的想賺錢,每年繞著地球跑好幾圈。」吳庭光認為,最窮的時候,反而讓他看見人性最光明的那一面。
知識就是金錢,
有知識就不用怕了。
吳庭光回憶,就在要升初中時,小學老師忽然找母親到學校見面,明言說,希望吳庭光和同學一起補習,至於學費,除了吳家種的高麗菜、花椰菜之外,什麼都不收。
第一次到老師家補習,下課後老師對著他說:「吳庭光,今天你要幫我做一點工作。」由於吳庭光在班上人緣好,幾位同學馬上說要留下來幫忙,沒想到老師斷然拒絕,反而要同學立刻回去。
「結果,老師是為了帶我去屏東廟口吃東西。」吳庭光說,那時所吃的飯,白米只佔了三分之一,其他都是蕃薯簽,配菜不是自家所種的高麗菜,就是高麗菜乾,長期下來是有些營養不良。
「當時的貴人真的很多,大一時,為了存錢讓弟弟妹妹也能受比較好的教育,連火車票都要省,也很幸運的有同學願意把月票借我。結果有一次好死不死,真的被查到了,我還記得收票的人是一位客家人,姓陳,他當時看我一眼,只問說是不是真的家境很苦,看我點點頭,就要我跟著他走,本來很害怕他會舉發我,只好一直求他,至少不要連累到幫我的蘇同學。結果,他是把我帶回辦公室,把人家來回票裡只用了去程的票給我,當下真的是感動得快痛哭流涕。」吳庭光感恩的說。
模範母,勞心力
吳庭光說,在那種艱困的情況下,還能繼續升學,一方面是有貴人相助,包含當時當牙醫的舅舅,每次沒錢繳註冊費時,舅舅家就是他們的銀行,而舅媽也非常支持與包容。
另一方面,還是因為母親堅持:「知識就是金錢,有知識就不用怕了。」才讓幾個小孩即使在最苦的時候,也沒有犧牲學業。
「我的母親就是個典型的模範母親、模範妻子。」吳庭光形容,在那個年代,屏東市最熱鬧的兩條街,有一半房地產都是母親娘家的,還被稱為是南部兩大美女。但嫁到吳家,不管家境起起落落,母親始終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最苦的時候,要一邊背著弟弟,一肩挑著香蕉簍,當時從家裡到香蕉園有段路在修路,母親就整個滑倒,還只是擔心弟弟有沒有受傷,心疼香蕉碰壞了好幾條。
眼見父母親的辛苦,吳庭光總是央求父親讓他幫忙分擔工作。終於,在初一時,父親問他願不願吃苦,他當然滿口答應。
父典範,好身教
「一上工,才知道父親平常有多苦。」吳庭光說,因為當時父親跟人租魚塭,養最多的就是草魚、吳郭魚。「要養草魚就是要割草給魚吃,所以我的手到現在都還是刀痕累累。」
此外,因為沒錢買飼料,吳庭光每次下課後,就要到魚塭附近的小排水溝去爭由上游流下來的餿水加糞便水,一不小心那些污水就濺得滿臉滿嘴,卻也只能咬牙撐著。
吳庭光說,父親給他最大的影響,就是誠信兩字,即使欠下的利息幾乎是天文數字,但一家人從來沒想要逃或賴。
吳庭光說,父親的耿直,從初中和父親到夜市賣鰻魚的故事表現無遺。
「到夜市叫賣鰻魚,雖然已經比在漁市場的價格高很多,但是眼看著攤販商從我這裡買走鰻魚後,轉手就以五倍的價格賣給食客,我心裡不免忿忿不平,於是偷偷調整了磅秤以增加斤兩。」吳庭光說,沒想到,站在遠處的父親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並要他立刻回去想那小販道歉,並且重新秤過,把多收的錢還給人家。
父親吳振瑞繼而解釋,為了不傷及他的自尊,所以沒有當下訓斥他,他認為攤商剝削,某種程度可能是對方的錯,但這樣交易的價格是言明在先的,他身為學生,卻用欺騙的方法來獲利,那是絕對的錯。
「父親說,很難過因為家裡的貧困讓我做出這種事,但一定要記得,人可窮,志不可短。這一生一定都要牢記,絕不可取不義之才!」父親的這番話,也銘刻進吳庭光的心版,成為日後最重要的座右銘。
棄台大,很爭氣
「直到香蕉從泥土變黃金,我們一家子才得以翻身。」從長長的回憶裡抬起頭,大二這年開啟的一段黃金歲月,無疑是除了不知世事的童年外,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但那一年,已是吳庭光放棄台大保送資格,選擇就讀師大物理系的第二年。
「因為當時光物理系就有六個是放棄台大保送的,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也沒有自怨自艾的時間。」這是因為大學四年,除了物理系的課業,吳庭光還身兼管弦樂團、合唱團的創始人,加上原本就擅長的各項體育競技,可說活得多姿多采。
「體育應該是父親這方的影響,爸爸和三個叔叔除了在學校裡是領袖型人物,體育、體能也都很好;對古典音樂、歌劇、交響樂、聲樂、拉小提琴,就受母親的影響較多。」吳庭光笑著說,大概是脫離了半工半讀的日子,一下子時間變多了,就把精力花在社團和音樂、體育上了。
加上,大二父親當選高雄旗山青果合作社理事主席,一家人似乎就此順風順水,吳庭光也爭氣的考上麻省理工學院,攻讀核子物理。
剝蕉案,見人心
但,不到十年時間,「剝蕉案」爆發,翻轉了當時的政治態勢,也改變吳家人的命運。
1969年2月,在吳庭光即將迎接麻省理工學院的畢業典禮前夕,因為耳聞父親捲入蔣家太子與夫人派惡鬥的事態愈演愈烈,顧不得即將到手的核子物理博士學位,吳庭光即刻由美取道日本回國。
回國後,由於吳庭光在核子物理上的專業,即受到蔣彥士的接見,蔣彥士也明白表達要吳庭光勸父親辭去高雄青果合作社理事主席的職務,以避大險。
父子重逢,已是調查局派員包圍高雄青果社及台北辦事處,扣押多位向以清廉見稱的主管,並透過媒體戰極盡所能污衊青果社。
「那一刻,我才理解媒體的荒謬,可以一個月前把我父親講得像神一樣,第二個月已經毀譽參半,第三個月變得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吳庭光回憶這段往事,仍難免為父親憤恨不平。
原本,父親的留任,就是因為理監事擔心吳振瑞一走,會因當時權力大如天的李國鼎介入,影響蕉農權益,而受到全力慰留。吳振瑞雖然不在第一波收押的名單中,但因為吳振瑞堅持合作社內最清廉的部屬都已被拘禁,他豈可置身事外。
果不其然,吳振瑞一到調查局,即刻被收押。一拘禁,就是900多個日子。
吳庭光說,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在最苦的時候,連孩子的註冊費也得向人伸手時,漁市場裡比父親窮的同事只要開口,希望幫忙小孩繳學費,父親不但把口袋掏光來借他們,甚至還會預支去幫別人。
這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即使在入獄後,也不改其色。
「正當調查局怎麼樣都查不出父親的罪證,我們也終於爭取到讓父親保外就醫。父親一聽,除了誇讚我兩句,回頭就說要去通知那些受他累的難兄難弟。」
吳庭光形容,當他要回答父親:「只有您能保外……」的話還沒講完,父親隨即翻臉,罵他:「好的不學,專學洋人的自私自利,已經不像我的兒子……」讓吳庭光只好黯然離去。
吳庭光說,1971年6月26日,是他一生難忘的日子。因為那天,他帶著被拘禁將近九百天的父親返家,由台南看守所出發,行經高雄縣時,就已經有人在路旁貼紅紙、放鞭炮,而高屏大路上更是擠滿了人潮,一直綿延到老家門口,見到父親返家,許多人更是激動得上前擁抱父親,有些更是他們所不相識的。
「這一幕,再有錢,再有勢,都是無法獲得的。」也從這一刻起,「蕉蟲」的疑雲洗刷,讓吳振瑞「香蕉大王」的封號,有了更沉重的意義。
遠政治,創奇蹟
「在這之後,父親總諄諄告誡,千萬別和政治扯上邊。」吳庭光解釋,雖然照理說,這是一種很錯誤的觀念,因為得到國家栽培、有才能的人,不去參與政治,就無法讓台灣變得更好。「但因為我們一家人真的深受其害,實在很難擺脫對政治的厭惡與排斥。」
影響所及,除了讓吳庭光放棄原本的核子物理,修了第二個建築科學博士學位,也讓吳庭光在後來從事貿易工作,或建築事業時,始終堅守一個原則──絕不碰政府的案子,即使有好處也絕對不拿。「政府是這樣,你現在拿它的好處,就有把柄在它身上,以後一定要還的。」
更甚者,在經商過程中能不和政府單位打交道,就盡量避免。「我常開玩笑的說,大家總是誤會台灣經濟奇蹟,是國民黨創造出來的。」吳庭光說道。
「但我常遇到的卻是,像特別通關費這種公開的,往往是小錢,私底下要的通常更多,你不給,他就讓你的案子爛掉,不讓你出口或進口。」吳庭光語帶保留,卻不願多說。
經歷最黑暗的政治冤獄,也參與、推動了台灣最輝煌的一頁經濟發展史,縈繞在吳庭光腦海中的點點滴滴,不僅是台灣現代史中最不可或缺的片段,吳庭光征戰國際市場三十年的經驗,也是所有意圖逐鹿全球的企業家們,最大的寶庫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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