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崑玉｜圖：編輯部
最近阿富汗撤軍的討論多如牛毛，但多提到「帝國毀滅者」這個名詞。意指近數百年來，帝國強權進軍阿富汗者，幾乎無一能得善終。從1839年到1919年，英軍三次北進阿富汗都以失利或慘勝收場，阿富汗得以獨立建國。1979年蘇聯進軍阿富汗，十年之後不得不班師回朝，隨即解體。2001年美國前進阿富汗反恐戰爭，二十年後倉皇撤離，塔利班（Taliban）重掌政權，重挫國際聲譽。
這些雄霸七海，跨越歐亞大陸的海權、陸權、空權世紀帝國，沒有一個能夠完全佔領或統治阿富汗，為什麼？
答案只有一個字：「山」。
古往今來，地形一直對於作戰有關鍵性的影響力，《孫子兵法》13篇，〈地形〉、〈九地〉就佔了兩篇。現代軍事作戰也一樣強調佔領地形制高點，如此便能在視野與射界上取得優勢。所有戰爭落實到戰場，都必須先看得到敵人，才打得到敵人，還要讓敵人找不到自己，就算找到也很難打到，就算打到也已無足夠力氣打贏，就算打贏也沒有辦法久駐佔領，這就是山地作戰的特性。
以我們熟悉的美軍來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山。二戰美軍在歐洲最慘烈的戰役，是發生在德國邊境的許特根森林（Hürtgen Forest）之戰，打了三個月，損傷三萬多人。在亞洲則是貝里琉（Peleliu）、硫磺島和沖繩之役，一樣是山地作戰。韓戰美軍在清川江、長津湖幾乎被圍殲，血嶺、傷心嶺等慘烈戰鬥，上甘嶺用砲兵及轟炸，炸掉3米表土，共軍依然堅守。HBO最近播映的《72小時前哨救援》（The Outpost），便是阿富汗美軍前哨被破的戰例，《紅翼行動》（Lone Survivor）則是幹掉賓拉登（Usāmah bin Lādin）的那支精銳海豹部隊，在阿富汗整批落難的故事。在在說明，一支海陸空皆占盡優勢的現代化、機械化、科技化，甚至特戰化的部隊，都難以在山地作戰中保證勝利。
山地作戰之所以困難，主因在於地形破碎，使得大部隊無法展開，發揮組織戰力。亞歷山大（Alexander）是靠較輕的長矛兵和弓箭手進行突襲為主的「小戰」，才打通阿富汗山區城寨。奠邊府法軍被越共包圍在谷地，喪失地形優勢，難以仰攻衝鋒。孟良崮的張靈甫全美械王牌第五師，放下重砲一上石頭山，斷絕後援糧彈補給，便成待宰羔羊。清川江美軍第二師與長津湖美軍第一陸戰師撤退路線上，共軍在山谷對面以步槍、機槍攻擊，美軍也只能以輕武器還擊。
我們可以想像走在中橫公路上，被立霧溪對岸機槍射擊，重裝備又有何用？地形使得體力再好的部隊，想衝鋒也只能先下再上V字形運動，承受雙倍火力，哪有勝算？況且，現代部隊人可以不吃飯，但槍不能不吃彈，車不能不吃油，那條依賴細細一兩條路的補給線，就成了前方部隊的最大弱點。
不要以為只有大山大水才有此等功能。1953年東山島戰役，名將胡璉帶著上萬國軍攻擊東山島，包括精銳傘兵、陸戰隊、自家嫡系兩個團，CIA訓練的游擊隊、反共救國軍，加上空軍海軍支援，由美軍打過諾曼地的上校計劃，四面八方登陸搶佔東山縣城後，卻怎麼也打不下共軍一個武警團死守的三個山頭核心陣地，原定三天洗劫，卻在一天一夜慘烈作戰後黯然撤退。顯示一個準備良好的山區陣地，對於海島防禦有多麼大的價值？！
這還只是戰術問題，戰略問題更加麻煩。所謂「生活條件與戰鬥條件一致者強，相離者弱，相背者亡」，現代國家軍隊兵員，多來自城鎮或農村平地，少有山區居民，所以山地部隊與特種部隊，多半都要接受山訓特訓後才能作戰。但對於阿富汗山區原住民來說，在山裡上上下下，狩獵覓食，都是基本生存能力，每個十幾歲小孩戰力大概都不輸一個特戰隊員。
而且，軍隊只是來此執行任務，完事就走，但原住民卻是世代常住於此，鐵打營盤流水官，不動的才是真正老大。除非像蒙古人或亞歷山大一樣，不服者或背叛者便屠城屠村。或像大航海時代歐洲人，不佔領土地，而是跟當地人作交易，買賣牲畜或皮毛，交互保護雙方利益。外來征服者只有清空部落或與長老妥協兩個選項，才能求取穩定。
但這卻是帝國征服者們所不願意方案，他們只想維持穩定局面，迷戀於完美的現代控制。經濟上看不起這些當地商品的價值，政治上當地高階代理人又不信這些長老的忠誠度，怕把這些不聽話的長老們養得太肥，或成後患。身處古代「阿薩辛教派」（Assassin，暗殺一詞字源）的熱區，游擊戰與恐怖活動在此已有千年傳統，現代文明道德及國際輿論又不允許他們屠村滅族，最後折衷妥協再折衷，仍無法找出長久穩定解決方案，只好撤離。
換句話說，阿富汗人並沒有什麼毀滅帝國的法寶或神諭，他們不過是善用古老的地形、智慧、人際網絡，讓帝國巨獸一開始輕易取得大城市，一腳踩進千絲萬縷的羊毛堆，卻被藏在底下的餵毒箭簇刺得血流不止，乖乖撤退。老英、老蘇、老美，最後都是因為「得不償失」這四個字而跛腳離場。
如果說阿富汗能讓臺灣學到什麼？大概就是在戰術中，山很重要；在戰略上，時間很重要；在政治上，交易比控制CP值更高；而在最根本的和戰之計的思維上，CP值才是最終勝負的關鍵，打仗永遠要打能賺的，不是打爽的。
那中國會填補這個真空嗎？看來一定會。但控制狂習大大真能和不受管的阿塔們相處愉快嗎？恐怕還有待觀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