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走進屋裡,媽媽說留了一盤炒飯,因為不知要等我多久,所以放到電鍋裡保溫。我把行李箱放到房間裡,隨即走回廚房,拿碗盛了飯。
正想端回房裡,媽媽卻像有話要說,只好到客廳坐了下來。媽媽果然坐到對面,不一會兒,開始一連串,「隔壁那個楊大嬸啊,是說年輕時,那麼好命,整個村子羨慕她有錢有閒,被老公寵上天,這一年突然整個人神色變了,上個月才知道原來是癡呆了,被送到養老院了。
我快速的把飯扒完,不耐煩的語氣回了聲:「我對她的事沒興趣。」便走回房裡。
我想到的是,一個遙遠的午後。念小學的我,放學回到家,開小雜貨店的家裡卻大門深鎖。蹲在門口半晌,楊大嬸走了過來:「去啦,去你阿嬤家,你阿公要死了。你媽媽已經先過去了。」「一定是酒精中毒啦!酒鬼啊,喝到中毒。」「你可以高興了,以後不用去扶酒醉的阿公回家。」
阿公沒死,卻再也認不得自己。 附近的店家不再歡迎喪失記憶身上沒錢的阿公,於是阿公開始在路上閒晃,有時逛到兩三個村子外,回不了家。
然後,我上了國中。一天放學,跟新編班的新同學並排騎著單車,正聊得歡天喜地,眼前,一個大的三叉路口,一個熟悉的身影癱坐在路口正中,叫喊著:「救命啦,沒人扶我,來啦,人喔,來牽我啦,我跌到了。」
那是阿公,我腦中一片空白,全身僵硬,猛踩踏板。
才到家,媽媽跟阿姨紅著眼眶,神色慌張又一臉怒氣,她們叫了計程車,要去接阿公回家。坐上計程車前,恨恨地咒罵著:「我們兩個甘脆死了算了,讓他沒有女兒帶他回家!看他還喝不喝!」
計程車門迸的一聲關上,轉眼駛出村子外,我終於忍不住,眼淚撲簌滑落,說不出的難受,怪自己其實回家路上看見阿公,卻不敢停下車,怕被人知道那引起路人圍觀的,發酒瘋的,是自己的阿公。
突然,楊大嬸尖銳的聲音響起:「阿妹呀,你剛回來喔!路上沒看到你阿公嗎?」「見笑啦!有那種阿公!」「見笑啦!」「沒兒子,只會拖累嫁出去的女兒,還好你們住得近,不然……」
阿公在我高三時過世。北上讀書後,久久回來一次,遇到不相熟悉的村人,問起:「你是這裡人嗎?哦,你媽媽是不是……你阿公是阿成伯?長這麼大了啊。」我喜歡大聲回答:「是啊,我是阿成伯的孫子。」
關在房裡的我,知道媽媽想再聊聊楊大嬸的事。對著窗外一片闃黑,回憶一幕幕在腦海裡播放,一會兒,心情平靜了些。像是解開了心裡的桎梏,其實我自己知道的,我早已不再因國一時眼睜睜棄喝醉的阿公於不顧而自責不已,也看透了一些鄉下婦人們那種大聲嚷嚷,說長道短、尖酸刻薄的習性。
一身疲憊的下了班,趕著搭高鐵,再轉幾次車回到村子。回到家中,圖的是卸下一身防備,只求心思祥和。轉念想想,村子裡不少敦厚的人情,記憶裡的阿公也不再只是喝醉酒不知如何返家的老人,總有些溫暖的與幸福,值得自己以甘甜的心情,慢慢回想。
作者:許浣婉
曾兼任大專院校講師、補習班美語老師。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 》